监控画面是冷白色的,像冻住的静脉。
红外线扫过走廊尽头,噪点一闪一闪,像谁在黑暗里眨眼睛。我靠在消防通道的门边,烟叼在嘴里,没点。手指有点抖,所以不敢点。耳机里那首钢琴曲还在循环,一遍,又一遍。旋律简单,就几个音符来回走,可它钻得深,顺着耳道往下爬,一直爬进胸口最软的地方。
我左手摸着右手中指根部。
那里有道疤。浅的,不细看根本看不见。像被什么刮过,又像小时候写字磨出的茧。其实不是。是十六岁那年,沈星则拿美工刀刻的——“TZ”,我名字的拼音首字。他一边刻一边笑,说哥,这样你就跑不掉了。我抢过刀,冲进洗手间拼命搓,用钢丝球擦,直到皮破了,血混着水往下淌。他站在门口,一句话不说,只看着我。
后来那道疤就留下了。
现在它有点发烫。
我摘下耳机,把那段音频暂停。屏幕亮着,是今天综艺彩排的片段。画面里,我们坐在对角,灯光打下来,像是亲兄弟的光。沈星则穿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笑起来眼尾弯,像小时候吃糖吃到撑的模样。
游戏环节开始,他故意输,主持人喊“惩罚”,他整个人往我这边扑过来。我没躲。他跌进我怀里,肩膀撞我胸口,呼吸扫过我脖颈。那一秒,全场尖叫。弹幕炸开:“啊啊啊贴贴!”“骨科锁死!”“这互动太真了!”
镜头切到桌底。
他的小指,勾住了我的。
缓慢,坚定,像藤蔓缠上枯树。
我没抽。不是不想,是动不了。那一瞬间,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比现场音效还响。
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方。
三秒。五秒。十秒。
我移开了。
制作人从后面拍我肩,力道轻快。“别删啊,观众就爱看这个。”他笑,“你们这‘极致羁绊’人设,可是本季最大卖点。”
他说“人设”的时候,语气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
我没说话。把片段标记为“待审”,关了电脑。
走廊灯是惨白的,照得人脸上没有血色。我走出剪辑室,往消防通道走。门一推开,冷风灌进来,带着外面初春的湿气。我点烟,火苗跳了一下,终于燃起。吸一口,肺里还是闷的。那首曲子还在脑子里响,像从十年前某个雨夜渗出来的血。
十六岁那年,他住进我大学宿舍。
母亲病重,家里没人管他。他瘦得厉害,脚踝挂着输液瓶,躺在上铺哼歌。窗外下着雨,哗啦啦的,像天漏了。他翻过身,看着我:“哥,这歌叫‘心跳指令’好不好?你说过……听到它就能找到我。”
我抬头,笑了下,伸手揉他头发:“傻话。”
其实我没忘。那天下午,医院来电,说妈不行了。
我答应过她,要照顾好他。
可现在,他站在我面前,不再是那个缩在被窝里叫我“哥”的少年。他是顶流,是热搜常客,是千万人屏幕里的光。而我,是他唯一不敢认的哥哥——至少在镜头前,我们只能是“兄弟”。
脚步声来了。
由远及近,节奏很稳,像踩着某种节拍。
我抬头。
沈星则站在走廊拐角,舞台服还没换,黑长裤,银线衬衫,发梢还带着干冰的雾气。妆没卸,眼尾一点红,像是哭过,又像是灯光打的阴影。
他看着我。
然后说:“哥,你看我。”
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下钉进我耳朵里。
他走过来,站定,离我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香水、汗、舞台灯光烤过的皮肤味。他抬起手,慢悠悠地,用小指勾住我的。
和刚才彩排时一模一样。
动作熟稔,像做过千百遍。
我猛地甩手。
力气太大,手背撞上墙壁,骨头嗡地一震。我盯着他,声音压着:“别闹了。”
他没退。也没生气。反而笑了,嘴角扬起,眼睛却黑得吓人。
“你紧张了?”他轻声说,“每次你说‘别闹’,都是最想哭的时候。”
我喉咙发紧。
“你写的歌,只有我能唱出来。”他往前半步,声音更低,“连你自己都忘了的那些,我都记得。”
我猛地抬头看他。
他耳后有道疤。
淡粉色的,细细一条,从耳垂往上,没入发际。十年前的雨夜,我接到电话,说妈走了。我抓起包就要走,他追出来,在楼梯上摔了一跤,头撞在铁栏杆上。血顺着脖子流进衣领,他还趴在地上喊:“哥!别走——”
救护车来了。我坐在旁边,手全是他的血。
那晚之后,我再没让他单独留过夜。
可现在,他站在这里,脸上带着笑,耳后的疤清晰可见,像一道永不愈合的提醒。
我后退一步,背抵住墙。
呼吸不对了。胸口像被什么压着,吸不上气。我想吼他,吼他疯了,吼他到底想干什么,可喉咙堵得厉害,一个字都出不来。
他靠近一步。
距离近到我能看见他睫毛的颤动,能数清他眼尾的细纹。他声音轻得像耳语:“哥,你明明也听见了,对吧?那首歌……一直在你脑子里响。”
“别再玩这种把戏!”我终于吼出来,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他不答。只是看着我,眼神像在看一个终于崩裂的瓷器。
然后,他转身走了。
脚步很轻,像来时一样。背影融进走廊尽头的暖光里,像一场梦醒。
我站在原地,烟早灭了。风吹进来,衣服贴在背上,凉的。我摘下耳机,翻录音列表——刚才那段钢琴demo,竟然还在录。
点开一听。
前奏那几个音符,和沈星则今天即兴演奏的,**完全一致**。
我盯着手机屏幕,手指有点抖。
翻搜索记录。
“心跳指令 歌词”——赫然在列。
我从没写过这首歌的歌词。可昨晚,我梦见了。梦里他在唱,歌词很简单,只有一句:“你在哪,我就在哪。”
我关掉手机,把耳机塞回口袋。
走回出租屋的路上,天已经全黑了。城中村的楼挤在一起,路灯坏了一半,影子拉得老长。我钥匙插进锁孔,指尖忽然碰到一张硬物。
一张CD,被塞进门缝。
我拿出来,借着楼道昏黄的光看。
封面是手绘的黑白线条:两根手指,即将相触。背景是跳动的心电图,波形起伏,像活着的心脏。
标题写着:“心跳指令 demo no.1”
作者署名是空白的。
可那字体——是十年前我的笔迹。工整,略带棱角,写完最后一个字会习惯性地往上挑一下。那年我写歌,都是这样。
我推开门,屋里一片漆黑。
没开灯。直接走到角落的老式播放器前,把CD放进去。
按下播放。
前奏响起。
就是耳机里那段旋律。
钢琴音色旧,像是从老录音带里扒出来的。第一个音落下,我手指一颤,差点按停。
它响着,不紧不慢,像在等我。
镜头缓缓推近。
CD在转,背面朝上。
那里用红笔写着一行字,力道很深,像是用尽了力气:
“哥,这次换我来下指令。”
我坐在黑暗里,没动。
外面传来远处车声,楼下有人吵架,女人的声音尖利。可这些都进不来。世界只剩下这首曲子,和那行红字。
我教他唱歌的时候,才二十二岁。
他十三,站在我面前,仰头看我:“哥,我想学吉他。”\
我递给他一把旧琴,说:“先听一段旋律,能哼出来,就算入门。”\
我弹了这段曲子。\
他听完,低头练了三天,第四天弹给我听。一个音没差。\
我问他:“这歌叫什么?”\
他笑:“叫心跳指令。因为是你写的,所以听到它,我心跳就会变快。”
那时我没懂。
现在我懂了。
他不是在学歌。
他是在等一个指令。
而我,早就给了他。
门没关严。
风钻进来,把窗帘掀起来一角。老式播放器还在转,CD的尾音拖得极长,像一根线,断在空气里。我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手心全是汗,黏在手机壳上。
屏幕亮着。
通话记录——凌晨00:47,拨出,未接通。\
联系人:沈星则。
我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按下的号码。只记得指尖发烫,心跳声盖过了曲终的余韵。电话响了三声,自动挂断。他没接。也许在睡。也许故意不接。也许正看着手机,等我再打一次。
我没打。
我把手机翻过去,面朝下压在膝盖上。屋里太黑,眼睛适应了好久才看清轮廓。桌上有半杯水,水面浮着一层灰。墙角堆着快递箱,拆开的,没扔。最上面那个印着“音频接口转换器”,是我上周买的,一直没拆。
因为不敢用。
怕一接上,就听到不属于这个房间的声音。
比如他的呼吸。
比如那首歌。
我撑着床沿站起来,腿麻得厉害。走到门边,把锁拧紧。又蹲下,把那张CD塞进门缝底下——不是丢掉,是藏。好像只要看不见,它就不存在。
可我知道它在。
就像我知道,从今天彩排开始,一切都不再是“我以为”。
手机震了一下。
不是来电。是一条推送。
【突发热搜】沈星则哥哥# 挂在第三位,热度飙升。点进去,是一段剪辑视频:我甩开他的手,后退靠墙,脸色难看。他站在原地笑,眼神暗得发冷。弹幕飞过:“知年哥生气了?”“星则别逼太紧”“这反应有点过啊”。
下面有条评论被顶到最高:“他们真不是亲兄弟?这互动太不对劲了。”
我关掉手机,扔到床上。
窗外传来猫叫,一声接一声,尖利。楼下的女人还在吵,这次换成男人吼回去。声音穿透薄墙,像刀子刮锅底。我拉开抽屉,想找耳塞,翻出一个旧U盘。标签手写着:“demo备份\_2013”。
2013年。
我大四,他在读高一。那年我写了七首歌,全没发表。其中一首,开头是四个钢琴音,反复循环。我录过一次小样,存进U盘,后来丢了。
我以为丢了。
现在它在我手里。
手指不受控地插进电脑。U盘读取成功。文件夹打开,里面只有两个文档:
《心跳指令\_vocal》《心跳指令\_vocal_remix》
第一个文件,时长1分48秒。我点开。
前奏响起——和CD里的一模一样。
但这一次,有人唱。
是他的声音,十三岁的,还没变声完全,带着一点涩,却稳得惊人。歌词只有一句,重复两遍:
“你在哪,我就在哪。”
我猛地拔掉U盘。
电脑屏幕闪了一下,跳出新窗口——是云盘同步提示:检测到新增文件《心跳指令\_vocal_remix》,已自动下载。
我盯着那行字,脊椎发凉。
我没上传过这个文件。\
我甚至不知道它存在。\
更没人知道这个账号。
除非……
有人登录过我的设备。\
有人复制过我的数据。\
有人一直在听,我自以为已经埋葬的东西。
我抓起外套冲出门。
楼道灯坏了两盏,踩上去的台阶发出空响。我一路跑到小区门口,便利店还开着。玻璃门推开时叮咚一声,店员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刷手机。
我买了一包烟,打火机,一杯冰美式。
坐回楼下台阶上,点燃。
咖啡很苦,冰块快化了。我掏出手机,打开微博小号,搜“沈星则 哥哥”。新帖更多了。有人扒出我们小时候的照片——我背着他上学,在校门口买糖葫芦。配文:“这真是哥哥?怎么感觉像……”
后面的话被屏蔽了。
我往下翻,看到一条匿名投稿:\
“我在星则工作室见过一份手稿,标题是‘心跳指令’,作者写的是‘TZ’。他把它锁在抽屉里,贴身保管。”
手在抖。
烟灰落下来,烫到手背,我都没感觉。
他不仅记得。\
他收藏了。\
他当它是宝贝。
而我呢?我躲了十年。换名字,搬城市,剪掉所有合影,连父母墓碑上的合影都让人凿掉。我以为只要我不看,不听,不说,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他没有。
他穿着白衬衫站在聚光灯下,笑着说“我哥是我最重要的人”,然后在镜头切走的瞬间,用小指勾住我,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我不是他哥。\
我是他病根。\
也是他药。
手机又震。
这次是消息。
林晚舟:「你看到了吗?」\
林晚舟:「热搜炸了。制作人刚打电话,说要加一期特别访谈,主题是‘兄弟十年’。」\
林晚舟:「他点了名要你参加。」
我没回。
她发来一张截图:是节目组内部通知。\
【嘉宾要求】沈知年必须到场,不得推辞。\
备注:沈星则亲自确认。
下面附一行手写体补充:
“他说:‘这次,他逃不掉了。’”
我盯着那句话,直到眼睛发酸。
远处天边有一点亮。\
晨光要来了。\
可我觉得自己还在夜里。
而且,越走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