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天空刚泛起一抹灰白。霜花悄悄爬上暖阁的金属门，厚厚地堆积着。阳光斜射而来，那些冰晶便泛出虹彩般的光。门缝底下，一丝热气缓缓渗出，在冷空气里扭成细蛇似的白烟，眨眼间就被风撕得粉碎。屋里的锅开了。饺子在滚水里翻腾，一个个胖乎乎地浮起，油星子溅到不锈钢灶台边沿，“滋”地发出轻微一声响。蒸汽扑在玻璃窗上，把外面的世界糊成一片模糊的灰影。只有偶尔传来几声砸门的闷响，那声音像是钝刀砍在铁皮上，一下，又一下。岸澜站在窗边，手指轻轻抹开一块雾气。她瞧见刘小鹏正一脚踹在门上，肩头撞得整个门框都在震。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领口磨得发毛，脸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身后十几个村民围成半圈，有人跺脚取暖，有人缩着脖子咳嗽。一个孩子被母亲抱在怀里，脸冻得发青，小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来。“开门！”刘小鹏吼着，声音已经嘶哑，“你们三个女人躲在里面吃香喝辣，让我们在外面等死？”

屋里没人回应。他又踹了一脚，手背上的血管突突直跳。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指节还渗着血——之前拿铁棍撬锁时划破的。岸澜收回手，转身走到餐桌旁。三副碗筷整整齐齐地摆着，瓷勺贴着边缘，没歪一分。她坐下，动作很慢，就像在参加什么仪式。许梦站在灶台前，手里捏着漏勺，盯着锅里的饺子。“要不……少放点味儿？”她低声说，眼睛没抬，“让他们闻着，心里不好受。”予安坐在桌边，正用指尖敲击平板屏幕，倒计时显示：**02:58**。她听见了，笑了下：“梦姐，你还在想他们心里好不好受？”许梦没说话。 “你记得你家长会那天吗？”予安抬头看她，眼神清亮，“你说刘小鹏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爸爸。结果呢？全村人指着你鼻子骂，说你败坏家风，说你儿子活该被人笑话。你哭得站都站不住，连伞都没撑就冲出去了。”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我那天就在人群后面。我看你蹲在雪地里吐，一边吐一边哭。那时候，没人给你一口热水。”许梦的手指攥紧了漏勺。“现在他们来砸门了，你倒心疼上了？”“我不是……”许梦咬了咬唇，“我只是觉得，这太像报复了。”“这就是报复。”岸澜开口，语气平静，“他们习惯了用冷来惩罚人。谁不听话，就断谁的暖气；谁敢顶嘴，就让全家冻一宿。现在轮到他们尝尝滋味了。”她看向窗外：“让他们看清楚，是谁在决定温度。”予安按下按钮。“通风阀开启。”屋内一瞬间安静下来。

下一秒，浓郁的香气猛地炸开——猪肉白菜混着姜末和葱油的热香，夹着蒜泥醋碟的酸辣气息，顺着排气管道喷涌而出，在零下二百多度的空气中凝成一道肉眼可见的白雾，像一条柔软的舌头，舔过结冰的地面，缠上人群的脚踝。一个老妇人突然跪下了。她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我想我儿子了……他就爱吃这口……他走的时候，我连顿饺子都没让他吃上……”旁边一个男人猛地一拳砸在雪堆里，拳头陷进去，再拔出来时全是血——冻伤裂开了。“妈的！这算什么？耍我们？”他抬头冲着窗户嘶吼，“你们有饭吃，有火烤，让我们在这儿闻香味？这是人干的事？”刘小鹏耳朵嗡嗡响。

他站在原地，鼻腔里全是那股香味，热腾腾的，勾得胃里一阵阵抽搐。他想起昨天晚上，家里最后一块压缩饼干被儿子抢走，王小丽蹲在角落啃冰碴子。他吼她：“你吃那个干嘛？又不能暖身子！”她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发紫，一句话没说。可现在，这香味钻进肺里，烧得他脑仁疼。他冲到门前，双手猛拍铁门：“岸澜！你给我出来！你不是人！你们三个都不是人！” 屋里没人应。他喘着粗气，额头抵在冰冷的门板上，忽然低声笑了：“你们等着……我不会让你们一直这么得意下去。我认识信哥，我能联系上他。你们以为你们能关一辈子门？等我把信号塔的人叫来，看你们还怎么嚣张！” 他回头瞪向人群：“谁跟我一起去？谁还想活下去？”没人动。

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往后退了半步：“我不去了……我娃快冻僵了，我得回去想办法。”\另一个男人搓着手，牙齿打颤：“再耗下去，命都要没了……咱又不是真想抢饭吃，就是想讨个说法……可人家有枪有门，咱拿脑袋撞吗？”刘小鹏眼眶红了：“你们……你们这群软蛋！当初不是都说要教训她们？说女人管不了事，说她们迟早把大家害死？现在呢？一个个全怂了？”“不是怂。”先前砸雪的男人站起来，声音沙哑，“是我们知道谁才是真正能让我们活的人了。”他指着门：“她们有热源，有系统，有密钥。你有什么？你有一身力气，可你打不开这扇门。你有一张嘴，可你说不动天气变暖。” 刘小鹏愣住。那人又说：“我们不是怕你，是不想死在你逞强的路上。”人群开始散了。有人扶着老人离开，有人背着孩子踉跄后退。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像某种缓慢的哀鸣。刘小鹏站在原地，风从背后吹来，灌进他敞开的大衣里。他忽然觉得冷。不是体感的冷，是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那种空。

他转头看向王小丽。她还站在那儿，抱着那个破工具箱，手指紧紧扣着箱角。脸冻得发青，睫毛上结了霜，可她没走。“你还愣着干什么？”他冲她吼，“还不快走？”王小丽没看他，声音很轻：“要不……去找信哥吧。”刘小鹏一怔。“你说什么？”“信哥……也许能帮我们。”她抬起头，眼里有泪光，但没有躲闪，“他说不定知道怎么开门，或者……怎么谈条件。”刘小鹏突然冲上来，一把夺过她的工具箱往地上摔：“你是不是疯了？信哥凭什么帮你？你帮过谁？你连自己都救不了！”箱子砸在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盖子裂开了一条缝。王小丽没躲，也没哭。她慢慢蹲下去，把箱子捡起来，手指轻轻抚过裂缝，像是在摸一道伤口。她没再说话。

远处，最后一个村民的背影消失在雪雾中。门内。饺子已经盛好。岸澜夹起一个，轻轻吹了口气，咬下去。汤汁溢出来，在灯光下闪着油光。许梦坐下了，动作有些僵。她看着窗外，刘小鹏还在那里，孤零零地站着，像根插在雪地里的枯木。她想起去年冬天，他半夜回家，醉醺醺地倒在门口，她蹲下去扶他，他一把推开她：“别碰我！晦气！”那时她没哭，只是默默把他拖进屋，盖上被子，然后坐在床边，听他打呼噜。现在她吃着饺子，他站在门外挨冻。她咬了一口，咀嚼得很慢。“梦姐。”予安忽然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让他们闻到香味吗？”许梦摇头。“因为气味是最难忘记的。”予安看着锅底残余的汤水，“我被网暴那年，每天晚上都有人在我家门口泼馊水。那种臭味，黏在衣服上，头发上，洗都洗不掉。我爸妈让我搬走，说‘别惹事’。可我知道，只要我还活着，那味道就会跟着我。”她笑了笑：“所以今天，我要让他们也记住这个味道。记住饿是什么感觉，记住求人是什么感觉，记住被人当成空气是什么感觉。”她说完，把最后一口饺子吃完，擦了擦嘴。岸澜起身：“清理完毕。准备下一阶段。”许梦没动。

她悄悄把剩下的那个饺子用布巾包好，塞进衣袋里。布巾是她以前给领养的儿子缝的，边角已经磨毛了。她没打算吃它。她只是想留着。

刘小鹏终于走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门，转身踩进雪里。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像是腿不听使唤。风从背后推着他，差点把他掀倒。王小丽跟在后面，抱着箱子，走得很慢。她没回头，但眼角余光扫过窗户。就在那一瞬，她看见许梦也正望着她。两人目光撞上。

没有笑，也没有哭。但王小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她低头，手指悄悄伸进工具箱底部的暗格，摸到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离婚协议。她用指甲在背面轻轻划了一道。

**第7天**。这是她第七次跟着他来砸门。也是最后一次。

雪地上，两行脚印一前一后，渐渐被新落的霜覆盖。

地下三百米。

信号塔深处，只有一盏昏黄的灯亮着。

信哥坐在老式操作台前，耳机贴在耳边，像一对沉重的铁钳。屏幕上，红点一闪一闪，像心跳。

他戴着那副从不离身的老式耳机，线头磨损得厉害，胶皮裂了，露出里面发黑的铜丝。

电流杂音中，传来微弱的抽泣。

是个女人的声音。

断断续续，带着颤抖：“救……救救我……我孩子发烧了……我们没暖气了……求求你们……谁来都行……”

信哥没动。

他听着，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节奏稳定。

另一条讯号接入。

男声，暴躁：“信哥！我是刘小鹏！你认识我！我给你十倍代价！只要你帮我打开暖阁的门！我有钱！我有物资！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信哥嘴角动了动。

他没删掉这条讯号，也没回复。

他只是调出记录库，输入“刘小鹏”，按下搜索。

页面刷新。

【求助次数：11】\

【拒绝理由：无悔意】\

【最新状态：待审】

他又输入“王小丽”。

没有记录。

但他知道她来过——三天前，一条匿名讯号，只发了一段音频：孩子咳嗽声，女人压抑的啜泣，还有工具箱打开时金属摩擦的“咔哒”声。

他保存了那段音频。

现在，他点开它，听了一遍。

然后轻声说：“又有人哭了。”

屏幕忽然跳动，新讯号接入。

ID未知。\

位置：暖阁。\

内容：无文字，只有一段背景音——锅铲刮过铁锅的声响，水沸的咕嘟声，还有三人安静吃饭时的咀嚼。

信哥盯着那串波形图，看了很久。

他摘下一只耳机，靠进椅背。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