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着冬日的冷冽,刀割般掠过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许梦静静地站在台阶的最底层,右手覆在小腹那道疤痕上,指尖隐隐发热。她没动,也没抬头去看刘小鹏。他就在上方,笔直地站着,手中的离婚协议书边角整齐,仿佛刚从打印机里取出。“签了吧。”他的声音不大,却如铁钉般扎进耳膜。她没接。
风撩起额前碎发,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远处便利店的广告屏忽闪了一下,黑白噪点如鬼魅般跳动,随即恢复正常。一片冥纸灰轻轻旋落在她的鞋尖,颤了颤,像一只死去的蝴蝶。刘小鹏轻笑了一声,“正好,省得麻烦。”她闭了闭眼,医院走廊的记忆浮现——医生低沉的声音,“胚胎停止发育”,她还没反应过来,刘小鹏已经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这病根子在你身上,以后也别指望了。”如今,他连虚伪的掩饰都懒得维持。
脚步声传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岸澜未发一言,只是笔直地站着,如同一面墙将她护在身后。她的左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拇指轻按,录音笔红灯熄灭。她抬头看向刘小鹏:“公司归你,房子和车必须留给许梦。”刘小鹏挑了挑眉,嘴角微扬,像是听了个笑话。“行啊,”他说,“明天去民政局办手续。”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搂住路边等候的王小丽,两人并肩离去。王小丽穿着米白色呢子大衣,卷发垂肩,经过时许梦时,唇角勾起一抹胜利者的笑容,无声却刺目。车子启动,尾灯划出两道红光,很快消失在街角。许梦依旧站着,脚底冷得发麻。她想动,腿却像生了根。三年婚姻,就这样结束了?没有争吵,没有眼泪,甚至连一句像样的告别都没有。就像被遗弃的旧物,无人问津。“梦姐。”予安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许梦转头,看见小姑娘蹲在花坛边,手里抱着一台破旧的收音机,天线歪斜,缠着胶带。耳机塞在耳朵里,眉头紧锁。“有东西,”予安突然抬起头,眼神锐利,“不是普通的信号干扰。”岸澜走过去,站到予安身旁。予安递过一只耳机,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杂音,夹杂着规律性的滴答声。“T……M-I-N-U-S……70:12:03。”她低声念出来,手指在空中虚点摩斯码的节奏。
岸澜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起来,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仿佛有人往骨缝里灌了冰水。她闭上眼,脑海中自动浮现数据流:大气压下降0.8%,风向偏移17度,云层含水量异常升高……明天开始,每小时降1.5℃,72小时后进入零下32℃的极限生存区间。“降温节点提前了两小时。”予安摘下耳机,拍了拍背包里的零件盒,“超市八点关门,再不去就抢不到物资了。”岸澜睁开眼,看向许梦。
她正低头盯着鞋尖上的那片冥纸灰,手指还在小腹处轻轻按着。风吹乱发丝,她却像石像般一动不动。她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是房子,不是钱,也不是那个男人,而是身体里空荡荡的冷,是子宫再也暖不起来的寒意,是医生签字时那句“建议清宫”带来的耻辱感,像烙印刻在神经末梢。“走吧,”岸澜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先囤货,后面的事,以后再说。”她没应声,也没动。予安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予安一把扶住她的胳膊。“没事吧?”予安问。 “我……有点晕。”她嗓音沙哑,像许久未曾说话。岸澜没再催促,只是转身走在前方。三人绕过施工区,铁皮围挡占了半边人行道,另一侧堆满建材。风骤然变大,吹得围挡哐当作响。 “小心!”予安急声喊道。
一块松动的广告牌被风掀翻,铁皮边缘翘起,如刀刃般甩向许梦。她来不及躲闪,右手本能地抬起挡在面前,手背瞬间被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渗出,顺着指尖滴在水泥地上。疼。但她没叫出声。那一瞬间,眼前的景象变了。
街道仍在,路灯依旧,但地下结构图清晰浮现在视网膜上——蓝色线条是通风管道,红色圆点是承重柱,黄色箭头指引逃生通道。她甚至能“看”到地下二层车库的电梯井位置、消防栓分布、电缆走向……一切像投影般真实,细节精确到厘米级。 三秒。画面消失了。她踉跄一步,靠在铁皮围挡上,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怎么了?”岸澜迅速转身,抓住她的手腕查看伤口。“我刚才……”她喘着气,“看见了地下的东西。”“什么东西?”予安凑近。
“地下车库的结构……通风管、柱子、出口……全都浮现在我眼前。”她的声音虚弱,连自己都不信。两人对视一眼。“以前有过这种感觉吗?”予安问。许梦摇头。岸澜皱眉,伸手探她额头,“没发烧,是不是太累了?”许梦猛地甩开她的手,语气忽然变得坚定:“我没病。”说完,她愣住了。这句话不像她平时会说的。那个许梦,从来不会反驳,不会顶嘴,更不会对人甩脸色。她只会低头,忍着,咽下去。可刚才的一瞬间,她不想再忍了。岸澜看着她,没再伸手,也没说话。但她心里清楚——有什么东西,在许梦体内裂开了。
超市停车场空荡荡的,几盏路灯亮着,光晕下漂浮着细小的尘粒,像无数微小的生命在游动。予安推来一辆购物车,站在入口处快速列清单。“高热量食品:压缩饼干、巧克力、罐头;保温材料:暖宝宝、厚毯子、防潮垫;医疗用品:止痛药、抗生素、缝合包;其他:儿童绘本、卫生棉条。”予安点头:“加进去。”许梦站在一旁,看着她写,忽然问:“为什么买绘本?” “三个孩子跟着我们。”予安说,“他们需要娱乐。”“卫生棉条呢?”予安看了她一眼:“你忘了吗?每个月都需要。别人也可能用得上。”她低下头,没再问。手指无意识地摸了下手背上的伤口,血痂已凝成一层薄壳。
推车刚进停车场,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过。车窗摇下,露出王小丽涂满口红的嘴唇。“许梦,”她尖声笑,“你连男人都留不住,凭什么活下去?”许梦猛然抬头。胸口涌起一阵热意,直冲脑门。她盯着那张脸,那件米白色大衣,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她想起刚才那句“凭什么活下去”——好像活着是种恩赐,要靠男人施舍。她往前走了一步。“至少我没靠出卖女人换暖衣。”她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王小丽的笑容僵住:“你说什么?”许梦又上前一步,直视她的眼睛:“我说,你身上那件大衣,是拿别的女人换来的吧?刘小鹏以前也有个老婆,听说签完离婚协议当天就跳楼了。你不知道?还是……你也快轮到了?”王小丽的脸色瞬间惨白。车门砰地关上,轮胎擦着地面,车子如受惊的野兽般窜了出去,尾气喷出一团白雾。许梦站在原地,双手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痛快。三年来第一次,她没低头,没退让,没忍。她说了出来,当面戳穿了这个女人的虚伪。岸澜默默看着她,没说一句话。她知道,那个习惯沉默的许梦,正在一点点崩解。而裂缝中透出的光,比她想象中更锋利。
超市里灯光惨白,货架已经被扫荡过一轮。有人抱着米面粮油往推车里塞,有人直接拆开取暖器包装试用。广播还在循环播放:“预计明日午后有小幅度降温,请市民注意添衣……”予安走到电视柜台前,所有屏幕都是雪花。她蹲下,从背包掏出数据线,接入电视后端口。几秒后,屏幕上跳出一行代码,底部开始滚动摩斯码: “T-MINUS 70:12:00。”“它在同步。”予安低声说。
与此同时,岸澜靠在拐角货架旁,偏头痛再次袭来。这次比之前更剧烈,像有人拿锯子在她脑子里来回拉扯。冷汗顺着鬓角滑下,她咬紧牙关,一只手撑住货架边缘,指节发白。“撑住……”她对自己说,“还剩70小时。”她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许梦推着车,机械地往里放东西。巧克力、罐头、绷带……动作很慢,脑海中却不断回放刚才那三秒的画面——地下结构图,清晰得不像幻觉。她低头看手背上的伤,忽然想起什么,翻找外套内袋。一张纸。展开,是流产时的病历单。上面写着:“胚胎停止发育,建议清宫。” 她盯着那行字,手指慢慢收紧,纸张被攥成一团。“别想那些。”岸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想也没用。”她抬头看她:“那你告诉我,有用的是什么?”
岸澜沉默。“我以前以为忍一忍就好了。”她声音低下来,却越来越沉,“房子没了,我忍;工作丢了,我忍;他找别的女人,我也忍。可最后呢?我什么都没了。”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你说我现在该忍什么?忍着等死?还是忍着看别人踩在我头上?”
岸澜看着她,伸出手想拍她肩膀,手伸到一半,又停住。她知道,安慰无用。许梦不需要安慰。她需要的是答案,而她给不了。许梦扯了扯衣领,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齐了。”予安推着满满一车东西过来。三人朝出口走去。保安站在卷帘门边,按下遥控器,金属门缓缓落下,发出低沉刺耳的摩擦声。外面风更大了。第一片雪花飘下来,落在许梦的手背上。
洁白,晶莹,边缘微微卷曲。她盯着它,看着它慢慢融化,变成一滴透明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砸在水泥地上,不留痕迹。予安悄悄塞给她一枚黑色U盘,压低声音:“别丢,这是你拿回来的东西。”她握紧U盘,没问来源。
远处街角,所有电子屏幕同时爆出雪花,无声闪烁同一串摩斯码: “T-MINUS 70:12:00。”没人抬头看。没人注意到。只有风在吹,卷着灰烬和尘土,在空荡的街道上游荡。便利店门口的广告屏忽明忽暗,像垂死的呼吸。许梦站在超市门口,手心还残留着雪花融化的湿意。她低头看着U盘,黑色塑料外壳上有一道细微划痕,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她忽然想起,三年前最后一次去医院复查,护士递给她一个文件袋,说:“东西都在里面,记得带走。”她当时没看,直接塞进了包里。后来搬家,袋子不见了。现在它回来了。以这种方式。岸澜走到她身边,声音低沉:“走吧,天快黑了。” 她点头,把U盘放进内衣夹层,贴着胸口。那里离心脏最近。予安推着购物车走在前面,车轮碾过结霜的地砖,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她回头看了眼超市招牌,灯光已经开始闪烁,像某种警告。风穿过楼宇间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长音。她最后看了眼那片雪花融化的地面。干净,冰冷,什么都没留下。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