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键上的光斑

第二天下午的自习课，刘芸楷的铅笔在草稿纸上划了半天，留下的只有几道凌乱的线条。窗外的阳光斜斜地铺在桌面上，像一块融化的金子，可她的注意力总被走廊尽头的方向牵扯着。

昨天孙瑾竹离开时，轮椅碾过画室地板的吱呀声，和那句“明天这个时间，我还来弹琴好不好”，像落在宣纸上的墨滴，在她心里晕染开来，挥之不去。

她攥紧铅笔，指节泛白。理智告诉她，不该期待。那些靠近过她的人，最终都会被她的沉默和怪异吓跑，就像小学时试图牵她手的同桌，初中时把她的画扔进垃圾桶的班长。孤独才是她最安全的壳。

可耳边总像有细碎的琴声在盘旋，干净得像水洗过的天空。

下课铃刚响，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抓起画板冲出了教室。帆布鞋踩在走廊的瓷砖上，发出急促的嗒嗒声，像在追赶什么。

推开画室侧门的瞬间，琴声真的飘了过来。

比昨天流畅些，是段不知名的旋律，像溪水绕着鹅卵石流淌，带着点雀跃的调子。刘芸楷站在门后，心脏跳得像要撞开肋骨。

她放轻脚步走进去，孙瑾竹依旧坐在钢琴前，背对着她。今天她穿了条浅蓝色的棉布裙子，阳光透过音乐教室的窗户，在她发间跳跃，落下细碎的光斑。

琴声突然停了。

刘芸楷的呼吸也跟着顿住。

孙瑾竹转过身，看到她时，眼睛弯成了月牙：“你来了。”

不是疑问，是笃定的语气，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来。

刘芸楷低下头，走到画架前，手指紧张地抠着画板边缘，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孙瑾竹转着轮椅靠近了些，音乐教室和画室之间的隔墙有个半开的小窗，刚好能让她看到画室里的动静，“刚才一直在想，要是你不来，我弹这首曲子给谁听呀。”

她的语气自然又亲昵，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刘芸楷的脸颊有些发烫，她拿起铅笔，假装整理画纸，耳朵却竖得高高的。

“这是我自己乱编的调子，”孙瑾竹的手指在琴键上轻轻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声响，“你画画的时候，我就看着窗外的光，想着该怎么把它变成音符。你觉得……像不像阳光落在叶子上的声音？”

刘芸楷握着铅笔的手顿了顿。她抬头看向窗外，老槐树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她鼓起勇气，转头看向孙瑾竹，轻轻点了点头。

“太好了！”孙瑾竹眼睛一亮，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肯定，她重新将手指放在琴键上，“那我再弹一遍，你接着画吧。”

琴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温柔了些。刘芸楷深吸一口气，将视线落在画纸上。这次，她没有画窗外的树，笔尖落下，勾勒出的是音乐教室里的那架旧钢琴，琴键上跳跃的光斑，还有那个坐在轮椅上的、沐浴在阳光里的身影。

她的笔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安静。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着断断续续的琴声，在两个相连的房间里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时间好像变慢了。阳光慢慢西斜，将孙瑾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画室的地板上，和刘芸楷的影子轻轻挨着。

“我以前也很怕生。”突然，孙瑾竹的声音混着琴声飘过来，“小时候生病住院，躺了很久，后来就站不起来了。回到学校，大家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像在看什么稀奇东西。”

刘芸楷的笔尖停住了。她能想象出那种眼神，像针一样扎在身上。

“那时候我就躲在音乐教室弹琴，”孙瑾竹的声音很轻，“弹着弹着就觉得，好像那些眼光都被琴键挡住了。”

刘芸楷抬起头，透过那个小窗，看到孙瑾竹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温柔。

“你看，”孙瑾竹笑了笑，晃了晃自己的腿，“我们都有不想被人看到的地方。但在这里，不用躲呀。”

刘芸楷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她低下头，飞快地眨了眨眼，继续在画纸上涂抹。这次，她在孙瑾竹的手边，画了一只小小的、正在啄食光斑的鸟。

琴声不知何时停了。孙瑾竹看着画纸上的小鸟，轻声说：“它好像在听我弹琴呢。”

刘芸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时，孙瑾竹要离开了。她转动轮椅到画室门口，回头对刘芸楷说：“明天，我带乐谱来好不好？我学了首新曲子，想弹给你听。”

刘芸楷看着她被夕阳拉长的影子，犹豫了几秒，然后，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个字：“好。”

孙瑾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满了星星：“那我明天等你。”

轮椅碾过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画室里只剩下刘芸楷一个人。她走到窗边，看着孙瑾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支铅笔。

画纸上，钢琴旁的光斑亮得像真的会发光，那只小鸟的眼睛里，仿佛也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刘芸楷轻轻抚摸着画纸，指尖传来纸张的粗糙触感。这一次，心里那片荒芜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悄悄地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