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风-4”穿梭机在平流层稳定巡航后，引擎的轰鸣声沉降为一种低沉而规律的白噪音，如同巨兽安稳的呼吸。头等静默舱的灯光自动调暗至适宜休息的暖黄色，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干扰，唯有舷窗外永恒的星光和下方偶尔掠过的、被月光照亮的云海轮廓，提示着他们正以惊人的速度掠过苍穹。
肖虎虎起初还强撑着困意，瞪大眼睛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云层和下方遥远地面星星点点的城市灯火——那是以她未来人的眼光看来，略显稀疏但充满粗犷生命力的“原始”照明网络。但紧绷了数日的神经一旦松懈，疲惫便如潮水般淹没了她。没过多久，她的小脑袋就开始一点一点，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最终歪在柔软的头枕上，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陷入了无梦的深眠。甚至因为姿势不太舒服，还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发出一声小小的、含糊的鼻音。
林知天在她呼吸平稳后，才缓缓睁开一直微阖的眼睛。她没有睡，多年的警惕习惯和“傲慢”系统偶尔在脑海深处掠过的、碎片化的低语（多半是对这架穿梭机“平庸”性能的挑剔），让她保持着浅层的休息状态。
她侧过头，目光落在肖虎虎的睡颜上。暖黄的光线柔化了少女脸上还残留的些许污迹和疲惫，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微微嘟着，毫无防备的样子看起来比醒着时更加…幼稚，也更加无害。
“清澈的愚蠢…”林知天在心里默默复述了一遍这个评价，但这一次，似乎少了几分嫌弃，多了点难以言喻的复杂。这个来路不明、笨手笨脚、却能莫名吸引麻烦和奇异事件的家伙，睡得倒是挺香。仿佛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而自己，很不幸，目前就是那个被迫营业的“高个子”。
她移开视线，调出座椅侧面的小屏幕，连接上穿梭机有限的局域网，开始浏览一些公开的新闻摘要和C5城近期的市政通告。大部分是关于某某新型机甲通过测试、某某学院竞赛即将开幕、某某区域自动化改造完成的消息，字里行间洋溢着钢铁与能量驱动的蓬勃野心。偶尔夹杂一两则语焉不详的“治安事件通报”或“有机残留势力清剿进展”，很快又被更多的科技捷报淹没。
这就是C5城，或者说，这就是大机甲时代核心区域的缩影。
不知过了多久，肖虎虎在一阵轻微的颠簸中醒了过来。她迷迷瞪瞪地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轻薄却温暖的毯子。她愣了一下，偷偷瞟了一眼旁边似乎在闭目养神的林知天，心里悄悄泛起一丝暖意——菩萨姐姐面冷心热实锤了！
“醒了？”林知天清冷的声音响起，眼睛依然闭着，却仿佛能感知到她的动静。
“嗯…醒了。”肖虎虎乖乖坐直身体，揉了揉睡得有些发麻的脸颊，好奇地望向窗外。此刻穿梭机似乎正在降低高度，下方不再是纯粹的黑暗或云海，而是逐渐清晰的、令人屏息的景象。
那是一片无比辽阔、灯火辉煌的钢铁丛林。
无数高耸入云的建筑如同巨大的金属碑林，表面覆盖着流动的光带和巨大的全息广告，宣传着最新的机甲型号、能量电池或者虚拟对战赛事。纵横交错的空中航道闪烁着各色导航灯，大大小小的飞行器如同归巢的蜂群，沿着无形的轨道高效穿梭。更远处，隐约可见规模庞大的工厂轮廓，巨型机械臂在夜色中依然挥舞，冶炼炉的光芒将半边天际映成暗红色。整个城市仿佛一台精密运转、永不停歇的超巨型机器，充满了冰冷、秩序与磅礴的力量感。
“哇…！”肖虎虎忍不住趴到舷窗上，眼睛瞪得圆圆的，发出由衷的惊叹。这景象和她熟悉的、生态与科技高度融合的未来城市完全不同，是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将机械力量与人类意志推向极致的壮观。
“那就是C5城。”林知天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泛太平洋区机械自动化水平最高的几个核心都市之一，也是‘机甲至上’理念践行得最彻底的地方。”
肖虎虎转过头，看到林知天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正望着窗外那片璀璨而冰冷的钢铁洪流，冰蓝色的眸子里映着流动的灯火，却深邃得像结了冰的湖，看不出喜怒。
“在这里，”林知天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旅游手册，“从城市基建、物流运输、治安巡逻，到大部分生产制造、甚至一部分服务业，都由机甲或自动化系统完成。人力被最大限度地解放——或者说，被驱赶到更需要‘创造力’或‘操控力’的领域，比如机甲设计、程序编写，以及…”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扫过城市中心区域几座格外醒目、造型也充满未来感的尖塔状建筑。
“…机甲驾驶。”
肖虎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隐约看到那几座尖塔周围有更密集的飞行器起降，塔身表面似乎有能量流如同脉络般闪烁。
“那里是‘苍穹之脊学院’，”林知天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或许是感到嘲讽，或许是别的什么，“也是目前公认的，机甲操纵师领域的最高学府之一。无数人挤破头想进去，梦想着成为驾驭钢铁巨兽、站在时代浪潮之巅的‘骑士’。”
肖虎虎听得入神，她来自一个永生技术萌芽、个体存在形式更多元化的时代，对这种高度崇拜单一技术并将其深刻嵌入社会结构的景象感到既震撼又新奇。“听起来…好厉害。那里面的学生一定都很强吧？”
林知天瞥了她一眼，嘴角似乎勾了一下，但绝不是温暖的笑意：“强？或许吧。不过那里盛产的，可不只是强大的机甲师。还有傲慢、偏见、固化的阶级、以及被钢铁外壳层层包裹、越来越像机械的…人心。”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冷意，让肖虎虎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菩萨姐姐好像对这个最高学府…没什么好感？
“那我们…要去那里吗？”肖虎虎小心翼翼地问。
“还没到那个时候。”林知天收回目光，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睛，“先去我在城里的落脚点。你需要学习这个时代最基本的常识，以及…想想怎么开始还债。”
还债…肖虎虎肩膀一垮，刚刚因壮观城市景象而升起的一点兴奋瞬间被现实的沉重压了下去。对啊，她现在是个身负巨债的黑户。
穿梭机开始明显降低高度和速度，切入C5城庞大的空中交通网络，沿着指定的航道滑向其中一个灯火通明的航空港。窗外的钢铁楼宇越来越近，细节越发清晰，冰冷的金属反光和喧嚣的人造光污染扑面而来。
肖虎虎看着这座即将踏入的、陌生而庞大的机械都市，心中充满了忐忑与茫然。而林知天则沉默地望着窗外，侧脸在流转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而疏离。
“C5城…”肖虎虎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感觉它既像一座充满机遇与奇迹的宝库，也像一头冰冷而危险的钢铁巨兽，正张开大口，等待着吞噬无知的新来者。
可她，不仅无知，还带着一个很奇怪的系统，和一个债主。
穿梭机微微一震，起落架接触到了跑道，开始滑行。
她们…抵达了。
补充小故事。
时空的涟漪在3319年的某个隐秘山谷上空荡漾，一道微不可查的裂隙悄然绽开。紧接着，一个包裹在简易缓冲力场中的人影，伴随着零星的电火花和一声不太雅观的惊叫，“噗”地一声，砸穿了古老殿堂年久失修的穹顶。
哗啦——咚！
尘土飞扬，碎瓦纷落。
正围绕着中央石制王座激烈争吵、甚至差点上演全武行的几位有机组织高层元老，瞬间僵住，愕然转头，看向那王座之上——突然多出来的、正在晕头转向揉着屁股的不速之客。
刘希芸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缓冲力场消散。她眨了眨眼，适应着昏暗的光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手中紧握的、还在微微发烫的便携式时空定位仪。“…偏差值3.7%，落点有遮蔽物…啧，回去得调整能量输出曲线。”她习惯性地喃喃自语，完全沉浸在对穿越技术参数的反思中，都有些忘了自己刚才是怎么从飞机上死里逃生。
然后，她才注意到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数道灼热得几乎要将她洞穿的惊疑目光。
她抬起头，环顾四周。古老的石壁，燃烧的火把，空气中弥漫着草药与尘土的气息，还有眼前这些穿着粗麻或皮革、身上带着各种生物质装饰、眼神充满野性与戒惧的人们。他们的气息，与她在历史档案中感受过的、那种被机械文明挤压到边缘的、属于“有机”的坚韧与愤怒，隐隐共鸣。
“有机组织…‘生命绿洲’秘密集会地？”刘希芸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绝佳的一手田野调查现场，“根据《大机甲时代非主流抗争运动考》第三章所述，这个时间点，你们应该在推选新任‘自然之手’（即领导人）？史料记载过程充满波折，最终当选者是…和我一个同名的女孩子呢！让我看看她现在在哪里？”
她的目光，顺着面前几位长老那震惊、茫然、又隐隐指向她身下的视线，缓缓下移。
屁股底下，是粗糙冰冷的岩石触感。但这石头…似乎被雕刻成了某种扭曲枝干与藤蔓缠绕的形态，位于整个圆形大厅的最高处，也是所有视线与火光的焦点。
刘希芸沉默了。
她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过身，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座位”。嗯，古朴，粗糙，象征意义大于舒适度，符合有机组织崇尚自然、反对过度雕琢的审美。更重要的是，它上面还放着一顶用新鲜藤蔓、羽毛和某种兽齿编成的、略显滑稽的头冠。
一位最为年长、脸上绘着绿色纹路的长老，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声音干涩：“你…你从天而降…砸中了‘自然之座’…在‘生命之藤’指定继承者的仪式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
另一位脾气急躁的长老吼道：“这是神启！是自然的意志！是盖亚的化身！除了被大地与天空共同选中的‘自然之手’，谁能以如此…震撼的方式降临？！”
刘希芸：“…”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这只是个小小的、不那么成功的时间跳跃技术故障。
但看着眼前这群激动、狂热、仿佛找到了精神支柱和力量象征的人们，尤其是他们眼中那混合着期盼、敬畏、以及“终于不用内斗了”的解脱光芒…
作为一名优秀的历史研究者，她知道，有时候，进入现场的最佳方式，就是顺应“现场”的逻辑。
她轻轻拿起那顶藤蔓头冠，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将它戴在了自己头上，微微歪了歪——这样比较不影响视线。
清了清嗓子，她尝试用自己在历史纪录片里学到的、那种带有古老韵律感的语气开口（虽然不太标准）：“那么…容我重新自我介绍。我是刘希芸。对于机甲文明，以及它带来的生态压迫，我略有研究。”
她环视众人，脸上露出一丝属于研究者的、略带狂热的微笑，以及属于穿越者刘希芸的、那“技高一筹”的笃定光芒。
“我想，关于如何更有效率地…‘纠正’这个时代的偏差，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首先，麻烦把你们现存的所有关于机甲能源核心弱点的实战记录、各地自动化节点分布图、还有你们那个‘生命共鸣’理论的手稿，拿给我看看。”
有机组织的长老们面面相觑，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带着哽咽的欢呼。
新一任“自然之手”，以天降奇兵的方式，到位了。虽然这位新领导，好像更关心数据和理论，并且对“王座”的舒适度颇有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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