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动持续着,每一声“砰”都敲打在江沿焦的骨头上。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指节发白。吊坠的热度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愈发滚烫,那缕光丝在金属吊坠内部疯狂冲撞,几乎要从容器中挣脱出来。
“别急……”她低声对吊坠说,声音在屏蔽场内显得的彼岸回响异常空洞。
金属门后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回应。
江沿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背包里取出母亲留下的笔记本。纸张泛黄,边缘磨损,但笔迹清晰有力。她翻到关于“共振”的那一页,重新阅读那些曾让她困惑的描述:
“当回廊产生共鸣,吊坠会成为指南针。但真正的钥匙不是追随光,而是倾听震动之间的寂静。”
震动之间的寂静。
她屏住呼吸,在又一次“砰”声之后,专注地捕捉着那个短暂的间隙。起初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但第三次震动后,在那不到半秒的寂静中,她听到了别的声音——细微的、金属摩擦般的嗡鸣,像是什么机械结构在缓慢转动。
吊坠的光丝突然改变了方向,不再笔直指向金属门,而是斜向下四十五度,指向地板。
江沿焦愣住了。她从未考虑过脚下。这个废弃实验室的地下结构图上,这一层标注为“终端屏蔽区”,下面是实心的地基和岩体。母亲从没提过还有其他空间。
但光丝执拗地向下指着,随着每一次震动,它的亮度都会增强一分。
她跪下来,用手敲击地板。声音沉闷,显然是实心结构。然而当她移动到房间中央时,敲击声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回响。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背包里还有一支小型声呐探测笔,是进入“回廊”前准备的装备之一。她打开开关,将探头贴在地板上。屏幕上显示的波形图让她的呼吸一滞——下方大约三米处,有一个明显的空腔,而且空腔的深度超出了探测笔的十米范围。
“怎么可能……”她喃喃道。
震动突然停止了。
整个屏蔽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吊坠的热度骤然消退,光丝也缓慢下来,但仍然指向下方。这种突然的平静比之前的震动更让人不安。
江沿焦站起身,环顾四周。屏蔽场内的应急灯投下冷白的光,在金属墙壁上形成长长的影子。她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拉伸,然后——
另一个影子加入了。
就在她影子的右侧,多了一道模糊的轮廓,比她的影子更高、更瘦长,头部形状怪异,似乎戴着头盔或某种头饰。
江沿焦猛地转身。
身后空无一物。
但墙上的影子依然存在,两个影子并排而立,她的清晰锐利,另一个模糊如雾气。她缓缓抬起手,墙上的影子也抬起手。而那个模糊的影子,做出了完全不同的动作,似乎在指向某个方向。
顺着模糊影子手指的方向,她看到墙上一块不起眼的金属面板。这块面板与其他墙面浑然一体,如果不是影子特意指出,她永远不会注意到它边缘细微的接缝。
她走近面板,用指尖轻触。表面冰凉,但当她触碰到时,面板突然浮现出淡蓝色的光纹,像水波一样从触点扩散开来。光纹形成复杂的几何图案,然后定格成一个她从未见过却又莫名熟悉的符号——一个被螺旋线环绕的竖瞳。
“权限验证通过。”一个中性的电子音毫无预兆地响起,不是从扬声器,而是从墙壁本身、从地板、从四面八方传来,“欢迎回来,江博士。”
江沿焦僵住了。江博士——那是她母亲的称谓。
面板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幽深的竖井。井壁是某种光滑的黑色材质,有微弱的蓝色光点在深处有节奏地脉动,像呼吸,又像心跳。一架螺旋梯贴着井壁向下延伸,没入黑暗。
吊坠此刻完全平静下来,光丝垂直向下,笔直地指向竖井深处。
母亲来过这里。不止来过,还拥有权限。
这个认知让江沿焦胃部翻腾。母亲的信中从未提及这个空间,从未提及屏蔽场下方还有更深的结构。为什么隐瞒?这里有什么是她不能知道的?
她打开头灯,光线刺入竖井,只照亮了前面几级阶梯,更深处仍被黑暗吞噬。空气从下方涌上来,带着陈旧的金属气息,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像是臭氧,又像是某种腐朽的有机物。
深呼吸三次后,她踏上了第一级阶梯。
金属阶梯比她预期的坚固,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一步步向下,头灯的光束在黑色井壁上切割出晃眼的光斑。大约下降了十米左右,她停下脚步,因为看到了墙壁上的东西。
不是管道,不是线缆,而是嵌入墙壁内部的透明管道,里面充满了淡绿色的液体。液体中,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浮动。她凑近细看,心脏猛地一缩——那是大脑组织切片,不止一片,而是数十片,排列成某种规律的模式,每片都连接着细微的电极和光纤。
液体的微光映照下,那些脑组织似乎还在微微搏动。
“这是……”她捂住嘴,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
管道旁有小小的金属铭牌,字迹已经模糊,但依稀可辨:“序列7-精神桥接实验体”“序列12-记忆编码基底”“序列19-共振受体原型”。
最下方一行小字:“项目代号——彼得彼得罗斯之桥。”
彼得彼得罗斯。这个名称在母亲的信件中出现过,但总是语焉不详,只说是“早期理论模型”。江沿焦曾以为那是个数学概念或物理模型,从未想过会是……这种东西。
她继续向下,发现井壁上开始出现更多令人不安的结构:成束的光纤像神经一样延伸,汇聚到井底;金属表面上蚀刻着复杂的电路图案,有些图案会随着她经过而短暂发光;空气中那种臭氧混合腐朽的味道越来越浓。
又下了大约五米,阶梯到了尽头。
她站在一个平台上,面前是另一扇门,但不同于上面的金属门,这扇门是半透明的,像是磨砂玻璃,后面透出脉动的蓝色光芒。门上没有把手,没有控制面板,只有一个手掌形状的凹槽。
吊坠突然又热了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炽热。光丝不再乱窜,而是稳定地指向门的方向,像是在指引,又像是在催促。
江沿焦犹豫了。理智告诉她应该离开,应该重新评估,应该寻找更多信息。但吊坠的炽热穿透衣物灼烧着她的皮肤,母亲的面容在她脑海中浮现——那个总是温柔笑着,却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日渐沉默、眼中藏着某种她当时无法理解的急切的女人。
“你想让我看到什么,妈妈?”她低声问。
没有回答。只有门后那规律脉动的光,像在呼唤,又像在警告。
她将手按在凹槽上。
凹槽边缘亮起一圈白光,然后迅速扫描她的掌纹。短暂的停顿后,那个中性的电子音再次响起:“DNA序列验证……匹配。神经图谱验证……部分匹配。安全协议降级运行。警告:检测到非完整权限。部分区域将保持锁定。”
门无声地滑开。
光芒涌出,不是刺眼的强光,而是柔和的、流动的蓝色光雾。江沿焦眯起眼睛,等视线适应后,她看到了房间内部。
这是一个圆形的空间,大约有半个篮球场大小。房间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柱形容器,里面充满了与井壁管道中相同的淡绿色液体。但容器中的不是脑切片,而是一个完整的人体——不,不完全是人。
那具躯体悬浮在液体中,身体修长,皮肤苍白近乎透明,可以看见下面淡蓝色的血管网络。它没有头发,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面部光滑如卵,只有三个微微凹陷的轮廓暗示着眼睛和嘴的位置。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胸口——那里有一个发光的空洞,从洞中辐射出无数细如发丝的光线,这些光线穿透皮肤,延伸至四肢百骸,像是一棵光的树在体内生长。
容器周围环绕着复杂的控制台,屏幕上滚动着她无法理解的数据流。房间的穹顶上垂下数十条机械臂,有些末端是手术器械,有些是传感器,有些连接着光纤束,全部指向容器中的躯体。
“彼得彼得罗斯之桥。”江沿焦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在圆形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
就在这时,房间另一侧的门打开了。
不是她进来的那扇门,而是对面一扇她之前没注意到的暗门。从门后走出一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人。
他穿着破烂的实验袍,袍子下露出的肢体已经部分机械化。左臂是完全的金属结构,关节处有液压装置;右眼被一个红色的光学传感器取代;半边脸上皮肤完好,另外半边却是裸露的金属头骨。走路时,他发出轻微的机械嗡鸣和液压嘶声。
“我没想到会有人来。”他的声音是电子合成音,但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特别是……江博士的女儿。”
江沿焦后退一步,手本能地摸向背包侧袋里的电击器:“你是谁?”
“我是这里的看守。也是囚徒。”他走到控制台前,金属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一个屏幕转向江沿焦,上面显示着档案照片——一个年轻的研究员,笑容灿烂,胸牌上写着“艾伦·雷斯”。“那是七十三年前的我。在事故之前。在成为这个之前。”
他转过身,红色光学传感器闪烁着:“我猜江博士从没提过我。”
江沿焦摇头,手指握紧了电击器:“从没。这里发生了什么?那个……容器里的是什么?”
“彼得彼得罗斯之桥的最终形态。或者说,尝试。”艾伦——如果还能这么称呼他的话——用机械臂指向容器,“你母亲的理论认为,人类意识可以跨介质存在,可以共振,可以像信号一样传输。但需要一个桥梁,一个能在生物神经和……其他东西之间转换的接口。”
“其他东西?”
艾伦的金属面孔无法做出表情,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回廊不只是空间异常,江小姐。回廊是活着的。或者说,它承载着某种活着的东西。你母亲称之为‘深层意识场’,一个由纯粹信息构成的维度。彼得彼得罗斯之桥就是连接我们的世界和那个意识场的通道。”
江沿焦感到一阵眩晕。母亲的信中确实提到过“共振”“频率”“意识的谐波”,但她一直以为那是诗意的隐喻,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科学假设。
“那为什么这个项目被废弃了?为什么我母亲从没告诉过我?”
“因为桥的另一端有东西在回应。”艾伦走到容器前,抬头看着里面悬浮的躯体,“最初只是微弱的信号,像是回声。但随着桥梁日渐完善,回应越来越强,越来越……清晰。然后有一天,它不再只是回应,它开始主动发送。”
“发送什么?”
“模式。结构。指令。”艾伦的合成音出现了轻微的失真,“七个研究员在三个月内相继精神崩溃,他们的脑电图显示出完全相同的异常波形。两个人自杀前留下了几乎一模一样的笔记,字迹、用词、甚至拼写错误都完全相同。还有一个人……变成了接收终端,不断重复着某种无法理解的语言,直到大脑过热死亡。”
他转身面对江沿焦,红色传感器发出微弱的光芒:“你母亲做出了决定。封存项目,销毁数据,封锁这个地下设施。但桥梁本身……”他指向容器,“无法关闭。它已经自主运行,维持着脆弱的连接。关闭它,可能会产生无法预测的连锁反应,甚至可能在意识场中撕开永久性的裂口。”
“所以她离开了,让你看守这里?”
“不全是看守。”艾伦抬起金属手臂,指向房间角落的一台老式显示屏,“她还留下了指令。如果有朝一日,她的吊坠重新回到这里,如果持有者能触发门禁,那么就把这个交给那个人。”
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录像。是江沿焦的母亲,但比记忆中年轻很多,大概只有三十出头。她穿着白大褂,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眼睛下方有深深的黑眼圈,但目光灼灼。
“如果你看到这段录像,那意味着两件事。”母亲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平静中带着疲惫,“第一,我可能已经不在了。第二,你找到了这里,而且你有足够的决心和……某种天赋,触发了权限验证。”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从未打算隐瞒,只是有些真相太过沉重,我不想在你准备好之前让你背负。但既然你走到了这里,我想你已经经历了足够多,也许能理解我接下来说的话。”
“彼得彼得罗斯之桥是钥匙,但不是用来开门,而是用来倾听。回廊深处,意识场中,有某种智慧存在——或许是我们无法理解的智慧。它通过桥梁发送信号,但我始终无法完全解析。直到事故发生后,我意识到问题所在:我们试图用科学仪器接收,但它不是用仪器对话的存在。”
母亲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穿透屏幕:“它用记忆对话。用经验。用意识中那些无法量化的部分。这就是为什么吊坠会对你有反应——因为我在里面封存的不仅是光丝,还有我的一部分意识碎片,我对那个‘存在’的感知和……恐惧。”
录像中的母亲露出苦涩的微笑:“我是个懦夫。我害怕那个存在真正想要什么,害怕桥梁完全打开后的世界。所以我封锁了这里,希望时间能给我答案,或者让问题自行消失。但显然,它没有消失,而你找到了这里。”
“现在,你必须做出选择。容器中的桥梁处于休眠状态,但仍在微弱运行。你可以尝试完全激活它,与另一端的‘存在’建立真正的双向连接。或者你可以永久关闭它——艾伦知道方法,虽然危险,但可行。或者……你可以离开,永远封印这里,让这个秘密随我一起埋葬。”
“无论你选择什么,记住:真正的危险不是未知,而是我们对未知的恐惧本身。另一端的‘存在’可能不是恶意的,只是……不同。完全的不同。我们能承受多少‘不同’,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