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后的夏天蝉鸣最聒噪的那个夏天,尘沙的课桌里开始藏着不属于他的粉色便利贴。
是江沁的字迹,娟秀的,带着点刚练过字帖的棱角,有时写着数学题的解题思路,有时只潦草地画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尘沙总是趁人不注意,把那些纸片叠得方方正正,塞进校服内侧的口袋,指尖蹭过纸面时,耳尖会漫上一层薄红。
那之前,尘沙是稳居年级前十的尖子生,数理化的难题在他笔下不过是几笔就能拆解的公式。可江沁出现后,他的草稿纸边角开始出现无关的涂鸦,是江沁扎着高马尾的侧脸,是她笑起来时弯成月牙的眼睛。晚自习的课堂,他总忍不住转头看斜前方的身影,看她握着笔的手轻轻晃动,看窗外的月光落满她的发梢。
月考成绩出来时,尘沙的名字第一次跌出了前二十。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拍着成绩单叹气,“你这孩子,以前都是别人追着你跑,现在倒好,连年级前三十都要摸不着边了。”他低着头,脑子里全是昨天放学路上,江沁递给他的那瓶橘子汽水,汽水的甜腻混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漫过了所有关于名次的焦虑。他攥着衣角小声应着,心里却偷偷想,只要能和江沁多说一句话,成绩掉一点又算什么。
他开始更明目张胆地靠近江沁。会绕远路和她同走一段回家的路,会在她跑完八百米后递上纸巾和水,会把自己整理好的错题集,工工整整地放在她的桌角。只是错题集上的字迹越来越潦草,很多解题步骤都写了一半,就因为抬头看见了江沁的笑容,笔尖顿住,再也落不下去。
秋风吹落梧桐叶的时候,江沁红着脸答应了他的告白。
他们在晚自习后空荡荡的操场牵手,在教学楼的天台分享同一副耳机,在日记本里写下彼此的名字。尘沙的成绩依旧在缓慢下滑,从二十名跌到三十名,又从三十名滑向四十名。家长会那天,他看着父亲皱成川字的眉头,听着母亲压低了声音的啜泣,心里第一次生出了慌乱。他躲在房间里刷了一整夜的题,可那些熟悉的公式像是生了锈,在脑子里转来转去,最后浮现的,还是江沁的脸。
江沁从来没提过成绩的事,依旧会给他写便利贴,会笑着和他分享食堂新出的糖醋排骨。可尘沙的自卑,却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心脏。他开始留意别人的目光,听见同学低声议论“江沁成绩那么好,怎么会看上尘沙”,看见老师对着江沁的成绩单点头称赞,又对着自己的成绩单摇头叹气。那些细碎的声音,像是针,一下下扎进他的心里。
他开始逼着自己学习,把和江沁约会的时间都用来泡在图书馆。可越是着急,脑子就越乱。他看着卷子上的红叉,看着江沁排名表上遥遥领先的名字,突然觉得,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就像隔着一条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他是黯淡的尘埃,而江沁是皎洁的月亮,月亮的光太亮,亮得他无处遁形。
有一次,江沁拉着他去看星星,指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问他:“你说,那是不是北极星?”尘沙看着她眼里的光,喉咙发紧,半天只挤出一个“嗯”字。他多想告诉她,他怕自己配不上这份光,怕自己会拖累她,怕有一天,她会被更亮的星星吸引,再也不看他一眼。可这些话,他一句也说不出口,只能把嘴唇咬得发白。
他们在一起的第九个月,是个飘着细雨的春日。
模拟考的成绩单发下来,尘沙的名字落在了年级一百名开外。那天下午,他看见江沁的父母来学校,和班主任聊了很久。他躲在走廊的拐角,听见江沁母亲轻声说:“这孩子成绩这么好,可不能被耽误了。”
那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回到家,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翻出了那本写满了江沁名字的日记本。他看着那些幼稚的涂鸦,看着那些甜腻的句子,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以为抓住了光,却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资格站在光的身边。
尘沙跳楼的消息传来时,我正握着他上周刚送我的书签,书签上是他亲手画的江沁,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我的光。”
警察后来在他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本日记。最后一页的字迹潦草得几乎辨认不出,墨渍晕开了一大片,只依稀能看清几句断续的话:“我好像追不上她了”“成绩怎么也提不上去”“我怕我配不上她”“我走了,她就能……”后面的字被泪水浸透,再也看不清了。
江沁在葬礼上哭得几乎晕厥,她抱着尘沙的遗像,反复念着:“我从来没在意过那些的,尘沙,我从来没在意过的……我只要你,只要你啊……”
风穿过墓园的松柏,发出呜咽的声响。我站在墓碑前,看着那张少年的黑白照片,他笑得干净又明亮,像极了那个夏天,他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收起江沁的便利贴时,眼里藏不住的,满溢的欢喜。
只是那份欢喜,终究还是被少年敏感又偏执的自卑,碾碎在了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