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雪将那几句对话连同语气一并收进耳里，心头一转，便通透如镜。
宫尚角临时离府，先指青然服侍，原打算把选婚的虚礼一刀裁掉，执刃早点了头。
如今执刃反口。
侍卫统领当众端出“按规矩来”的冷脸，不过是顺风转舵，替上头甩宫尚角一记脆响耳光。
十年里，宫尚角把一条命拆成铜板，叮叮当当丢进宫门的钱箱；箱子深，回声短，血珠子落进去，连响都溅不起。
无锋的刀追着他跑，他一次次从鬼门关折返，没人问伤，只问下趟镖能不能再远两百里。
牛马卸磨尚得喘口气，他连喘都省了，把呼吸折成盘缠，继续上路。
到头来，执刃一句“罢了”，侍卫半声冷哼，就把他十年奔波碾成纸屑，风一吹，比碎银还轻。
墙内是人家账本，墙外是我们多嘴——踮脚张望，反倒显得自己不识趣。
郑家与宫尚角，如今只剩一页清单：张玉雪掉的眼泪，标好价，等他签字。
子非鱼，安知他不在那滩血泥里仰泳，甚至——游出几分惬意？
也许他早把刀口当酒窝，血沫当茶沫，苦里嚼出甜，还嫌我们替他喊的这一声疼，吵了他的雅兴。
盖头沉沉压眉，张玉雪只盯着脚边那块被夜露浸出乌光的青石板——缝像刀口，她恨不得把眼珠子嵌进去，把刀口再撕开。青栀牵她，她便走，一步一木偶，耳边的笑浪却层层叠上来，针尖似的，专往心口最软的地方扎。
宫尚角不在。
事后风过无痕，传到他那儿的，不过是“几句口角”，风淡云轻就揭了，还要怪下人嚼舌，离间他们宫氏骨血。
可她被按在当场，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撕了面皮，连一丝回嘴的缝都没挣到。这口腥甜，她只能自己含着，咽不下，也吐不出。
宫尚角几乎把尊严碾进尘土才请得动她，就为让她进宫受辱？
——梦里都不敢这么编！
张玉雪鞋尖一点，整个人似冰钉敲进青砖，脊背绷成一道开刃的线。肩背舒展，下颌微挑，双手交叠覆于腹前，指节苍白，像一柄尚未出鞘却已寒芒毕露的薄刃。
她以为这不过是世家贵女用来拒人千里的无声矜傲；可心法第七重“出尘”早已自行流转。
旁人眼里，她静立成一轮雪岭悬月——未吐一字，已令凡尘俯伏；连背影都携着“触之即伤”的冷辉，仿佛天地再大，也盛不下她轻轻一眼。
天人无侣，只她半垂眼帘，尘寰便自觉污秽，不敢作声。
十名待选新娘被时光凝成一排瓷俑，余者魂线尽断，万道目光化作唯一铁钉，将张玉雪钉在真空之核。
风、呼吸、日光，同时刹住，天地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喉咙。
山崖先是一声呜咽，继而暴起——某物挣脱岩缝，卷风雷而坠，似折翼凶禽，又似天罚之令，直扑凡尘。
“啪——！”
青石板被击出一声佛钟初撞，碎屑逆射成星瀑，声浪震得众人灵台一清，失魂者同时倒吸冷气，仿佛被拉回阳世。
张玉雪在同一瞬回眸，神识铺天，潮声拍岸，遍扫八荒。
尘埃落定，只余黄褐残片，薄若晨霜，静得惊心动魄。
最大一瓣弯作半唇，邻侧仍牵鼻梁弧线，像未竟的叹息——
拼得出一张脸的遗言，却拼不出那张脸曾经的身份。
釉色非油非彩，乃匠人祭火凝魂烧出的轻羽，脆比冰丝；
此刻却碎得如此果决，仿佛它亦自知，再不敢掩那人的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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