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识沉入指间戒,张玉雪先触到家主令上那道冰凉的“郑”字篆纹,再掠过被她搬空的灵脉、法器、丹山,唇锋这才挑出一抹薄刃笑。
郑南衣在无锋山醉成烂泥,她便借他少主皮相,在郑家吃了半年闲茶饭;父子不见,父女更不识。
十六年空档,情分早风化成灰,一口气吹得干净。她肯回身替郑家挡灾,只因郑忠义两样俱全:肯撒灵石,也肯折脊梁。
宫尚角亦然——“过命”二字,一半写在灵石堆上,一半写在他甩钱时金币相撞的脆响里。
郑忠义想保宗祠、保郑南衣,只能把全副筹码推给张家,推进北境万年不化的风雪;赢了,郑家苟延一息,输了,雪原替他立碑,无字。
雾未散,局已开。
宫尚角把张玉雪的名字写进杀阵——
刀尖朝外,对准无锋;锤锋朝内,砸碎暗钉;
若刀卷刃、锤崩柄,残铁也得替他再砍一刀。
章雪鸣鼓掌附和,余光却数着毒瘴翻涌的层数:
雾越浓,银越重,舀一勺,口袋鼓一分。
两人各敲各的算盘,珠子撞得火星四溅,
都以为对方耳聋。
张玉雪含着浓缩橘糖,把酸味压进舌根,
也把他们的杀意与贪念压进耳廓。
船仍横江,她阖目——
神识先上岸,像风卷残账:
钉子先拔,瘴气后收,财神兜底。
次序她来定,
他们,
只配听响。
篙头一滑,船尾像被水鬼攥住脚踝,猛地被拖出半尺。五六盏河灯顺势倒扣,纸壁“嗤啦”一声被火舌撕开,灯油泼进水里,“轰”地窜起一拃高的蓝焰,仿佛有人在水底划了根硫磺火柴。亮得骇人,也灭得绝情,只余几星黑灰贴着水皮打转,像夜色里最后几声干笑。
船夫心口“咚”地一沉,冷汗顺着脊梁滑进裤腰,脖子拧了三回——后舱那位金面玉佛若咳一声,他明儿就得卷铺盖去江神庙讨饭。
帘影里,张玉雪——如今花轿册上烫金的“郑南衣”——脊背绷得笔直,仿佛有人拿冰线把她从后颈到腰眼缝死在船板上。火光在她瞳仁里爆开又熄灭,映得那双眼睛冷得像两口枯井。翻几盏灯算什么?便是河里真浮起一具泡胀的尸首,也休想让她抬一抬睫毛。
“不吉”二字怎么写,早随“张玉雪”三个字一起被长岭章家用朱笔从族谱上剜掉。今夜坐在这条送嫁船上的,是浑元郑家连夜糊出来的“郑二小姐”,金粉覆面,朱砂点唇,至于原来那张五姑娘——连她自己都快忘了骨头埋在哪。
她要的男人算老几?她要的是宫门里比旧尘小镇毒上百倍的瘴雾,要的是徵宫宫主袖里那张一瞬封喉的毒方,要的是顿顿山珍海味、连鱼刺都有人挑的舒坦。
心法再破一关,契约一敲钟,顺眼的小郎君绑了就走,不顺眼的当场放生。
天下第一还没当腻,八荒奇毒也没收全,谁耐烦陪谁唱苦情戏?
漫山遍野的野花男人一茬接一茬,干嘛非在宫门这块盐碱地里拔?
难不成窝在深山、没见过炊烟的野味就格外鲜嫩?
嗤——
船板轻磕,岸已到。
张玉雪收功启关,神识似冰轮破云,一照江面,倏然敛尽。
她起身,衣未动,人已立于船首。
甲板轻荡,水纹拍舷,她却像踏在镜面上,步步生寒,步步无声。
腰间禁步——彩线串金莲,双鱼衔玉——随步幅轻叩,一声,又一声,如更漏定夜,毫厘无差。
引路青衣侍女看得忘了呼吸,指节攥得发白,既忘了引,也忘了跪。
张玉雪侧眸,鼻音轻挑:“嗯?”
半声未落,江风忽止。
侍女猛地颤膝,双手托起那只递来的手,指尖冰凉,像捧一掬新雪。
她不敢抬头,耳尖通红,声音压得极低:
“敢问……仙子谪自哪家?”
“浑元郑家。”
青衣侍女瞳光骤燃,唇弧挑破“早该如此”的笑意,声息轻擦耳廓:“郑二小姐,果真灼目。”
旋即侧腰低俯,指背贴向玉阶,气音一线:“角宫青然,愿为小姐照阶,苔凉,请借我灯。”
张玉雪腕骨轻折,绯裙离地的瞬间,像从火里抽出一刃赤绸。
阶面映出她鞋尖一点,金鳞锦鲤破莲而出,莲背翻银,鳞光碎成星子,只剩裙色在风里继续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