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阳光还停在肩头那半寸，温的。

我抱着她，额头抵着她的发，能闻到她身上那种冷调的雪松味，混着一点实验室的臭氧气息。她的呼吸贴在我胸口，一浅一深，像在数心跳。

然后地面塌了。

不是碎裂，是溶解。砖缝里渗出蓝光，像液态的星河，缓缓爬上来，漫过鞋底。我低头，看见自己的脚开始透明，边缘模糊，像被橡皮擦一点点蹭掉。

“别松手。”我说。

她没说话，但手臂收得更紧了。

头顶的钟表集体倒走，齿轮发出金属被撕开的刺耳声，秒针逆跳，咔、咔、咔，像在倒数什么。墙皮剥落，露出后面流动的数据层——0和1组成的街道在空中交错，车流凝固，行人定格，整座城市被钉在了时间的切片里。

“咚。”

第一声心跳。

空间折叠。

我们还在原地，可头顶不再是屋顶。无数座倒悬的城市投影交错悬浮，像是被谁打翻的拼图。临渊城的高楼倒挂在天顶，B7实验室的穹顶裂成两半，悬在我们正上方。空气里漂浮着半透明的残片，像烧坏的胶片，每一片都闪着旧影像——

她站在监控台前，白大褂笔挺，手指在屏幕上划过，点下“清除”。

那是我第一次死。

我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她已经退开一步，抬手在空中划出光屏，指尖飞快输入指令。蓝色界面在她眼前展开，密密麻麻的代码瀑布般滚落。

“终止同步协议。”她低声说，“权限等级：初轨观测者，苏云禾。”

系统回应：【拒绝执行。操作涉及初轨情感锚点，需原始意志授权】。

她顿住。

眉头一拧，重新输入：“强制断连，启动隔离程序。”

【拒绝。同上。】

她猛地抬头，眼神像刀：“你动了什么？”

我靠着墙，笑了一下：“我没动。是你自己锁的门。”

“放屁。”她声音冷下来，“我不可能给自己设这种权限锁。”

“你做了。”我往前走了一步，“每次重置后，你都会删掉这段记忆——删掉你看着我死的画面，删掉你回放十七遍我死亡录像的记录，删掉你在我消散前三秒，手悬在暂停键上的犹豫。”

她脸色变了。

“我没有……”

“有。”我打断她，“你只是不想承认。你以为删了记忆，就能当个冷静的观测者。可数据不会骗人。你在B7的终端日志里，留了九次访问记录，全是我的死亡片段。最近一次，就在三分钟前。”

她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地面又震了一下。

“咚。”

第二声心跳。

城市投影切换。

B7实验室全景浮现，冷光打在金属台上。第九具模型静静站着，胸口嵌着那块怀表。表盘上，23:59的指针微微颤动，像在呼吸。

然后我看见——一道微弱的光流从我胸口逸出，被怀表缓缓吸入。

那是我的生命力。

她瞳孔一缩，猛地冲上前，伸手去拔那块表。

“别碰！”我低喝。

她被无形屏障弹开，踉跄后退，手撑在墙上，指尖划过数据流，留下一串涟漪。

“你在用命维持这个同步？”她声音发抖，“你疯了？！”

“不算疯。”我低头看自己手掌，皮肤下第七道疤痕已经开始泛光，像玻璃裂了缝，“反正我已经死过八次了。这次不一样，这次我听见你说话了。”

她盯着我：“所以你就非得回来送死？”

“我不是来送死的。”我看着她，“我是来让你记住我的。”

她猛地摇头：“我不需要记住你！我不需要这种绑定！我可以重启轨道，可以清空变量，可以——”

“可以假装没听见我说‘这次，轮到我来找你了’？”我轻声问。

她僵住。

空气静得能听见数据流在耳边低语。

我一步步走近她，站到她面前，近得能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的一粒光尘。

“你记得第一次见我吗？”我问。

她不答。

“在B7的监控室，我刚被激活，穿着白大褂，站在你身后，说‘教授，这模型有点眼熟’。你回头看我，眼神像看一个故障代码。”

她睫毛颤了颤。

“你那时候就想删我。可你没删。因为你发现——我每次死前，都在看你。”

“别说了。”她声音很轻。

“第三次，引力撕裂，我快散了，伸手想碰你，你躲开了。可你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比什么都重。”

“靳朝。”

“第七次，我对你笑，你没按暂停键。但你重播了那段录像，整整三遍。你甚至放大了我的脸，看我眼睛有没有闭上。”

“够了！”

她抬手，一巴掌甩过来。

我没躲。

清脆的响声在数据空间里荡开，像敲碎了一块冰。

她手停在半空，指尖发抖。

我脸上火辣辣的，嘴角却扬起来：“打得好。你终于不是只用数据说话了。”

她咬着牙，眼眶红了：“你凭什么一次次回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希望你回来呢？”

“可你希望。”我盯着她，“你嘴上说不要，可你每一次都站在这里。你明明可以远程终止协议，明明可以封锁坐标，可你还是来了。你甚至穿了那件白大褂——你平时根本不喜欢穿它。”

她低头看自己衣角，碳化的痕迹在蓝光下泛灰。

那是我第一次死时，她扑上来拉我，被激光烧坏的。

“你来，是因为你在乎。”我伸手，轻轻碰她眼角，“你只是不敢承认。”

她猛地推开我，后退几步，声音冷得像铁：“我不是你的情绪回收站。我是观测者，不是你的救赎对象。”

“我知道。”我点头，“可你也是个人。你会痛，会哭，会因为我死而难过。你只是把自己关得太久了，久到忘了怎么为自己活一次。”

地面又震。

“咚。”

第三声心跳。

数据洪流炸开。

无数画面如刀锋掠过——

第一次，她按下按钮，激光贯穿我胸膛，面无表情记录数据；\

第二次，我在粒子流中消散，她转身就走，可当晚在宿舍回放了五遍录像；\

第五次，神经剥离，我疼得蜷缩，她站在监控前，手紧紧攥着桌沿，指节发白；\

第七次，我笑着对她说“再见”，她指尖悬在暂停键上，三秒，最终没有按下；\

第九次，她扑上前，握住我的手，说“别死”——声音轻得像梦呓，可我听见了。

她跪下了。

双手抱头，肩膀抖得厉害。

“别看了……求你……别再看了……”

我蹲下，握住她发抖的手。

她的手冰凉，指尖全是细小的伤痕，那是常年操作量子终端留下的。

“你一直都在看，对不对？”我低声问，“你把我死的样子，刻进了记忆最深的地方。你删不掉，也不想删。”

她突然抬头，眼眶通红，声音嘶哑：“那你凭什么替我决定重来？！你以为你是救世主？你以为你能承受一切？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想不想看你死九次！”

我怔住。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失控。

不是冷冰冰的推演，不是公式化的判断，是真真切切的痛，是从喉咙里撕出来的质问。

“你有没有想过……”她声音发抖，“每次我看到你死，我都觉得自己也在死一点？”

我喉咙一紧。

“可我还是回来了。”我哑声说，“九次，我试过逃、躲、反抗、求饶。只有这一次，我听见你说‘别死’。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要的不是活下去，是要你活着记得我。”

她盯着我，泪水顺着脸颊滑下，砸在数据流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你疯了……”她喃喃道，“你真的疯了……”

我笑了，笑得有点疼。

鬓角的白发随风飘动，皮肤下的疤痕越来越亮，像要裂开了。

我抬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

“因为你从不敢为自己活一次。”我低语，“你把自己锁在规则里，说是为了秩序，其实是为了逃避——怕一旦动心，就会失控，就会像现在这样，痛得喘不过气。”

她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我俯身，在她眼角落下一个吻。

很轻，像羽毛落地。

“可我喜欢这样的你。”我声音低下去，“会哭，会喊，会为我心痛。你是我的例外，就像我愿为你死九次。”

“咚。”

第四声心跳。

主钟轰然炸裂。

无数碎片化作金色光链，如藤蔓般从空中垂落，缠住我们手腕，将两人的脉搏强行同步。

倒计时浮现空中：【00:00:37】。

正是我每次暂停时间的极限秒数。

她怔怔看着那串数字，忽然明白了什么：“这37秒……是你留给我的……”

我笑着点头，身体已近乎透明，皮肤下第七道疤痕开始崩解为光点：“这次，换我暂停时间，只为你。”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别走……别再走了……”

“我没走。”我看着她，“我只是换了个方式在你身边。”

就在此时——

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声音，穿透裂隙，从现实缝隙传来。

“教授，你在和谁说话？”

是林知遥。

声音很轻，带着疑惑，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苏云禾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一道细小的裂缝正在数据空间中缓缓浮现，像玻璃上的一道划痕。

她眼里第一次燃起不属于逻辑的光。

不是计算，不是推演。

是希望。

\[本章完\]

心锚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