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挂在窗沿,没落下来。
我睁开眼,灯丝在头顶晃,发出老式钨丝灯才有的嗡鸣。光斜切进屋里,照得工作台上的机油泛出铁锈色。左手掌心渗血,一滴、两滴,砸在黄铜齿轮上,和油混在一起,变成暗红的纹路。
我低头看右手。
怀表躺在掌心,表面刻着三个字母:Su.Y.H。指针停在23:59,分秒不差。
第九次了。
前八次,它也停在这个时间。像一种提醒,又像一句遗言。
我解开绷带,露出掌心那九道疤。第一道是横着的,激光穿胸那次留下的;第三道弯一点,是她按下清除键时我扑上去挡粒子流划的;第七道最深,她亲手拆解我神经链的时候,指甲刮过皮肉。
每一次,我都死在她面前。
每一次,她都没眨眼。
我摩挲着怀表边缘,金属冰凉。窗外细雨如织,霓虹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碎成一片片,倒影里没有行人,没有车流,只有我这间“时隙工坊”的招牌在闪——一块锈迹斑斑的铜牌,写着“修表”两个字,字迹模糊得快认不出。
没人知道这地方真正的作用。
也没人知道我为什么非得在今晚,再走一趟地下B7。
我闭上眼,吸了口气。
再睁眼时,世界静了。
雨悬在半空,一粒粒晶莹,像被钉住的玻璃珠。街对面接吻的情侣僵在那里,女的脚尖还踮着,男的手搭在她腰上,动作凝固。卖糖炒栗子的大婶掀开锅盖,热气停在空中,一缕都没散。连流浪猫跃起扑鼠的瞬间也被冻住,四爪张开,尾巴翘成弧线。
整座城,只剩我还能动。
我站起身,脚步踩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裂缝上。我知道这安静撑不了多久——三十七秒,是我的极限。再多一秒,身体就会开始崩解。
我朝大学方向走。
路过小吃摊,油条卡在滚烫油锅里,没沉也没浮。我伸手碰了下锅边,烫得指尖一缩。真实感还在。这个世界还没彻底变成我的牢笼。
走到地铁废弃口,铁门锈死,我抬脚踹开。里面漆黑,只有应急灯绿幽幽亮着,照出一道垂直向下的电梯井。钢索垂着,通往地下七层——苏云禾的实验室。
我抓住钢索,开始往下爬。
风从井底往上吹,带着一股金属氧化的腥味。手套摩擦钢索,发出沙沙声,在这片死寂里格外清晰。我一边爬一边默数:还有二十一秒。
快到B6层时,眼角忽然扫到墙上一块监控屏。
它居然在动。
画面滚动播放着视频片段——全是我的死相。
第一段:我倒在对撞机舱口,胸口焦黑,她站在控制台前,面无表情记录数据。
第二段:我被引力场撕成两截,她转身写下“实验体9号失败”。
第三段:我跪在地上求她关掉清除程序,她手指没抖,按下确认。
第四段……第七段……第八段……
她全存着。
不止存着,还在回放。画面停在第七次我咽气那一刻,她突然伸手,把视频倒退了三秒,又暂停,放大我的脸。
然后她问:“为什么每次都是这个角度?”
声音不大,但我在井里听得清楚。
我手一滑,差点松开钢索。
她不是不知道。
她看过每一遍。
她甚至……在研究我怎么死的?
我贴着井壁,心脏狂跳。可这心跳没人听得到,因为时间停着。只有我自己知道,血冲上脑门,太阳穴突突地疼。
她等我第九次来?
还是……她想看看我这次会不会不一样?
我咬牙继续往下爬。
十五秒。
通风口就在B7层侧面,我翻身钻进去,匍匐前进。铁皮管道狭窄,膝盖磨得生疼。尽头有光漏进来,我趴下,从缝隙望出去。
她背对着我,白大褂上沾着碳化痕迹,像是刚做完一次高能测试。长发扎成低马尾,颈后有一小撮不听话的碎发翘着。她正在调试量子共振仪,手指在面板上滑动,速度快得几乎残影。
实验室冷光打在她脸上,轮廓清晰得像刀刻的。
我屏住呼吸。
八次了,我都没敢这么近看过她。
第九次,我终于来了。
她忽然停下动作。
手指离开面板,垂在身侧。
然后,极轻地说了一句:
“靳朝,这次别死。”
我没动。
我以为我听错了。
可那句话就那么轻飘飘地落下来,像一根针扎进耳膜,顺着神经一路刺进心脏。
我手指抠进管道内壁,指节发白。
她说我的名字了。
不是编号。
不是实验体。
是**靳朝**。
我喉咙发紧,眼眶发热。我想笑,又想哭,最后只挤出一口喘息,闷在嘴里。
原来她记得。
她一直记得。
我猛地一脚踢碎玻璃隔断,整个人跃进实验室中央。
碎玻璃飞溅,像一场无声的雪。
她猛然转身,瞳孔剧烈收缩——那是我九次见过的第一个不属于“数据异常”的表情。
她真的震惊了。
手里烧杯“啪”地掉在地上,清脆一响,透明液体泼开,在地面蔓延成星图形状。
我们隔着三步远站着,谁都没动。
中央空调低鸣,像某种古老仪器的呼吸。
我看着她,嘴角一点点扬起来,嗓子哑得不像话:“教授,你终于记得我了。”
她没回答。
眼神从震惊转为警惕,又压下一丝什么,快得抓不住。
她抬手就要按终止键。
警报响了。
红光旋转,天花板降下激光网格,一道道落下,封死所有出口。AI语音冰冷响起:“检测到未授权介入者,执行清轨协议Level-9。”
她手指按在终止键上,系统却弹出提示:“权限不足。”
她皱眉,快速输入另一串指令,屏幕闪烁,仍是“拒绝”。
我笑了。
不是苦笑,是真的笑出来。
我往前走了一步,踩进光网边缘。
皮肤立刻传来刺痛,像被无数根针扎。
“你说别死……”我看着她,声音不大,“可我不踏进去,怎么知道这次会不会不同?”
她猛地抬头,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我又往前一步。
光网激活,身体开始崩解。皮肤裂开细碎光纹,像瓷器上的裂痕,透出内部微光。我能感觉到细胞在分解,意识在飘散。
但我没停。
我盯着她的眼睛,声音越来越弱:“至少……这一次,我听见了。”
听见你叫我名字。
听见你让我别死。
听见你……不是完全不在乎。
就在我即将彻底消散的瞬间,她突然撞开主控台。
不是按键,是整个人冲过来,撞开程序封锁,扑到我面前。
她的手伸过来,触到我脸颊。
第一次。
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
她的指尖微颤,冰凉,却带着一种我不敢信的温度。她嘴唇张着,像是想说什么,可一个字都没发出来。
我看着她。
那双永远冷静、永远理性、永远像在演算公式的双眼,此刻裂开一道缝。痛楚涌出来,像压抑了九辈子的情绪终于冲破堤坝。
我想抬手碰她一下。
可我已经没有手了。
光尘从我身上散开,像夏夜萤火,缓缓升腾。
城市上空突然炸开一道环状光波,自中心扩散,无声无息,所过之处,一切归零。
实验室的日志自动归档,最后一行新增记录,是手写的:
第九轨异常率+100%,建议……介入。
地面留下那块怀表。
指针轻轻一跳,逆走一秒,停在23:58。
苏云禾跪在原地,掌心还残留一丝光尘。她低头看着那块表,没动。
外面雨还在下。
可这一次,雨滴落了下来。
啪。
啪。
啪。
像心跳。
她慢慢合拢手掌,把那缕光尘攥进掌心。
然后站起身,走向主控台。
指尖在键盘上敲下一行新指令:
启动跨轨同步协议,目标:第七时层都市,坐标锁定“时隙工坊”。
屏幕闪烁片刻,弹出警告:
【观测者不可介入】铁律生效,操作被驳回。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三秒。
手指移开,重新输入:
覆盖权限:初轨观测者。\
理由:第九次,他听见了我说的话。\
执行等级:S级违令。后果自负。
确认键亮起红光。
她按下。
屏幕变黑,又亮起。
协议启动中……同步倒计时:23:59。
她转身走向电梯,白大褂下摆扫过地面积液。
经过那块怀表时,脚步顿了一下。
没捡。
但她回头看了一眼。
灯光下,她的眼神不再是绝对理性,也不是悲痛,而是一种决意,正在成型。
像冰川移动的第一道裂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