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秋天总是被雾气缠绕,细雨绵绵,像是永远也拧不干的一块灰色绒布。空气湿冷,钻入骨髓,与上海那种带着咸湿和喧嚣的冷截然不同。
明诚,如今化名陈明,夹着一份刚出版的《泰晤士报》,从有轨电车上缓步走下。他身上是一件款式经典的英式毛呢大衣,剪裁合体,却依旧抵御不住这浸透般的寒意。战争结束,潜伏的日子如同上一世的梦,如今他在这异国他乡,是一家小型东方古董行的鉴定师,日子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波澜不惊。
他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目的地是常去的一家小书店。书店门楣低矮,门口挂着的铜铃因推门而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店内温暖干燥,混合着旧纸张和皮革装订的独特气味,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这是他每周一次的放松,寻找几本闲书,打发漫长的夜晚
店主是老约翰,一个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总是笑眯眯的胖老头。 “上午好,陈先生。”老约翰从一堆书后抬起头,“今天到的书在左边架子上,或许有你感兴趣的东方历史。”
“谢谢,约翰先生。”明诚微微颔首,笑容礼貌而克制。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温和的、保持距离的社交。他走向书架,目光熟练地扫过书脊。
书店另一头,一个穿着深绿色羊毛长裙、外罩米白色风衣的东方女子正微微踮着脚,试图拿取书架最高层的一本书。她的动作显得有些吃力,手指几次堪堪擦过书脊。
明诚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那个侧影,那头利落的短发,以及那努力时微抿的嘴角……一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像细针般刺入他的记忆深处。太像了。但这不可能。世界之大,哪有如此巧合?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走了过去。多年的训练让他脚步极轻,直到他开口,那女子似乎都未察觉身后有人。
“需要帮忙吗?”他用英语问道,声音平静。
女子显然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她的眼睛在看到明诚的瞬间睁大了些,那里面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虽然只有一刹那,快得几乎像是幻觉,随即就被一种完美的、礼貌的疏离所覆盖。
但这一刹那,对明诚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像是被什么提了起来。这张脸,比记忆里清瘦了些,少了那份在76号电讯处时的刻意低眉顺目,多了几分沉静与岁月留下的淡然痕迹。可她确实是朱徽茵。
朱徽茵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响起,几乎要撞破喉咙。阿诚哥?明诚长官?他怎么会在这里?!伦敦?! 千头万绪和巨大的惊骇几乎让她失态,但长达数年的潜伏生涯早已将冷静刻进了她的本能。她强行压下所有情绪,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对陌生人的感激微笑。
“是的,谢谢您。”她的英语流利,带着一种柔软的调子,与他记忆里那份冷静汇报工作的声音重叠,又截然不同。她指了指那本书,“就是那本,《远东的绘画艺术》。”
明诚轻易地将书取了下来,递给她。两人的手指在书脊下方有了一瞬极短暂的接触,又迅速分开。
“是这本吗?”他问,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是的,非常感谢。”朱徽茵接过书,抱在胸前,像是一个小小的盾牌,“您也是中国人?”她问道,语气里是那种在异国遇到同胞时常见的、略带惊喜的客套,表演得天衣无缝。
“是的。”明诚点头,同样扮演着刚刚认出同胞的陌生人,“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我姓陈,陈明。”
“我姓苏,苏文茵。”朱徽茵自然地报出化名,笑容温婉。文茵,取自“文茵畅毂”,与她本名有一字之差,既留了念想,又足够安全。
“苏小姐。”明诚从善如流地称呼,心里却像是一片混乱的战场。他知道她,她知道他。他们都清楚对方的真实身份,都经历过那段刀尖舔血的日子,此刻却要装作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一种诡异而默契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危险早已过去,但警惕已深入骨髓。谁也不知道对方这些年的经历,是否彻底安全,身后是否还有未了的麻烦。相认,意味着可能要重新触碰那段都想尘封的过去,也意味着将对方重新拉入可能存在的风险——即使那风险微乎其微。
“您对东方艺术感兴趣?”明诚找了个安全的话题,目光扫过她怀里的书。
“闲暇时看看。算是……一点故土情结吧。”朱徽茵轻声回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封,“陈先生是从事相关工作的?”
“在一家古董行做些鉴定工作。”明诚答道。
老约翰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两位东方顾客交谈,插话道:“哦,真是巧!苏小姐也是我们店的常客,你们倒是可以交流一下。”
两人同时看向老约翰,又迅速对视一眼,然后各自移开目光。
“是啊,真巧。”朱徽茵垂下眼睫,掩饰住眼中的复杂情绪。
“确实很巧。”明诚附和道,声音平稳无波。
又客套地寒暄了几句关于伦敦天气和书店的废话,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追问对方的住址和更多信息。
最后,朱徽茵轻轻颔首:“陈先生,那我先告辞了。” “再见,苏小姐。”明诚看着她转身,推开店门,门上的铜铃再次响起,她的身影融入门外的灰蒙蒙的细雨中,逐渐模糊,直至消失。
明诚站在原地,手里拿着原本想找的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一丝极淡的、她身上留下的冷冽清香,与她方才温婉的笑容形成奇特的对比。
他走到窗边,看着街道上行人匆匆,早已没了她的踪迹。 伦敦很大,也很小。 他们都知道对方在这座城市了。 然后呢?
明诚轻轻呼出一口气,玻璃窗上蒙上一层白雾。 他知道,他们之间,绝不会止于一句“再见”和一场心照不宣的伪装。但那层由过往和谨慎筑起的冰墙,需要时间和温度,才能慢慢融化。
他拿起选好的书,走向柜台结账,神情已恢复一贯的沉稳平静。 只是心底某个角落,那潭平静了许久的深水,终究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