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役院的日子,比陈璟言想象中还要……规律。
规律到乏味。
每天卯时起床,去兽栏喂狗、清扫,午前干完活,下午则要完成杂役处派发的“公共任务”。这些任务五花八门,从清扫演武场落叶,到搬运仓库物资,再到给灵田除草——当然,除草这种稍微沾点“灵气”的活计,轮不到他这种“丁等杂灵根”。
大多数时候,他的任务是挑水。
青云宗外门有九口大水池,分布在各个角落,供给弟子日常用水、灌溉灵田、甚至喂养某些水系灵兽。挑水的杂役,就是人肉搬运工,负责把水从池子里打上来,倒进各处的储水缸。
今天负责派发任务的,是个姓王的执事。这人四十来岁,瘦长脸,眼皮总是耷拉着,看人时习惯性从下往上瞟,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
“陈璟言。”王执事翻着名册,头也不抬,“北三区水缸,今日需补满。共一百二十口缸,每缸需八担水。”
旁边几个等着领任务的杂役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一百二十口缸?每缸八担?
那就是九百六十担水!
寻常杂役一天能挑三十担水就算手脚麻利了,这数目,分明是刁难。
璟言也愣了愣:“王执事,这数目是不是……”
“数目没错。”王执事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北三区是灵禽园和百草圃所在,用水量大。怎么,干不了?”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要是觉得吃力,可以去跟管事说,换个轻松活计。不过嘛……兽栏那边最近好像不缺人了。”
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不干就滚蛋。
周围几个杂役交换了下眼神,有的同情,有的幸灾乐祸,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麻木。在杂役院,被执事刁难是常事,没背景没实力,只能受着。
璟言沉默了两秒。
怀里的黑猫动了动,似乎被吵醒了,不满地“喵”了一声,声音懒洋洋的。
王执事的视线落到黑猫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没说什么。
“我干。”璟言说。
王执事似乎有点意外他答应得这么痛快,多看了他一眼,在名册上勾了一笔:“午时之前,我会去查验。少一缸,扣三天饭食。”
说完,摆摆手,示意下一个。
璟言抱着猫,转身往工具房走。领了两只最大的木桶和一根扁担,桶是陈年旧木制的,边缘有些毛刺,扁担也被磨得油光发亮,不知被多少代人肩膀压过。
他把扁担和水桶在肩上试了试分量——空桶就不轻。
九百六十担水。
按每担水往返一刻钟算,他得不吃不喝挑到明天早上。
“这是想把我累死啊。”璟言小声嘀咕。
「愚蠢。」脑内的童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不会跑吗?」
“……跑了就没饭吃。”璟言叹气,“而且跑了,下次指不定还有什么更刁难人的活儿。”
黑猫从他怀里跳下来,落地轻盈无声。它抖了抖毛,琥珀色的眼睛瞥了一眼那两只大木桶,又看了看璟言,眼神里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
「麻烦。」
猫说完,迈步往北三区方向走,尾巴高高翘起,一副“跟上来”的姿态。
璟言认命地挑起扁担,跟了上去。
北三区在青云宗外门西北角,是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左边是灵禽园,能听见里面隐约的鹤唳禽鸣;右边是百草圃,各种药草灵植的混合香气随风飘来。中间一条青石路,路旁整齐排列着一口口半人高的陶制水缸,缸口直径足有三尺,像一个个沉默的巨碗。
此刻,大部分水缸都是空的,缸底只有浅浅一层积水,映着天空的灰白色。
璟言放下扁担,走到最近的水池边。
池子不小,水很清,能看见池底铺着的鹅卵石。他挂上一只桶,弯腰,打满一桶水,沉甸甸地提上来,再挂上另一只桶。两桶水装满,扁担压上肩膀——
“嘶……”
好沉。
他咬着牙,晃晃悠悠站起来,扁担深深勒进肩肉里,每走一步,桶里的水就晃荡一下,溅出些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腿和草鞋。
第一担水倒进最近的水缸,只将将淹没了缸底。
璟言看着那点水量,又看看一眼望不到头的水缸阵列,突然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得挑到猴年马月?
他喘了口气,准备回去打第二担。
刚转身,就看见黑猫不知何时跳上了水池边缘,正低头看着池水。池面平静,映出它脏兮兮的倒影。
然后,猫伸出前爪,试探性地往水面一点。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猫爪即将触碰到水面的瞬间,那一片池水……自动分开了。
不是溅开,不是退开,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开,形成一个完美的、直径约一尺的圆形空洞。空洞边缘的水微微隆起,但就是一滴都没有溅到猫爪上。
黑猫似乎觉得有趣,又把爪子往前伸了伸。
空洞随之扩大。
它索性迈步往前走,直接走在了水面上——不,是走在了那个被分开的空洞里。所过之处,池水自动退避三舍,形成一条笔直的、干燥的“通道”。
猫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璟言一眼。
那眼神分明在说:看什么看?没见过猫会避水吗?
璟言张着嘴,脑子里那点“这不可能这不科学”的现代人常识正在噼里啪啦地碎裂。
但下一秒,一个念头猛地蹦了出来。
他低头看看自己湿透的裤腿和草鞋,又看看猫脚下那条干燥的通道,眼睛一点点亮起来。
“煤球!”他喊了一声——这名字是刚起的,因为猫毛黑得像煤渣,“过来!”
黑猫瞥了他一眼,没动。
「叫本尊何事?」
“商量个事儿。”璟言蹲下身,尽量让语气显得诚恳,“你看,我得挑水,很多很多水。你呢,刚好能……嗯,让水避开。咱们合作一下怎么样?”
黑猫歪了歪头。
「好处?」
“肉!”璟言立刻说,“干完活,我去换贡献点,给你买肉!新鲜的,带血丝的,管饱!”
黑猫的耳朵动了动。
它思考了三秒——也可能根本就没思考,纯粹是摆架子——然后,优雅地转身,沿着那条水中的“路”走了回来,跳上岸。
它走到一只空水桶边,用爪子拍了拍桶壁。
「装满。」
璟言福至心灵。
他拎起一只桶,跟着黑猫重新走向水池。猫先跳上池边,然后迈步走进水里。池水再次分开,形成一条通道。
璟言小心翼翼地跟着踏进去。
脚踩到了池底湿润的鹅卵石,但鞋面干燥,一滴水都没沾到。他弯腰,把木桶往旁边尚未分开的水里一舀——轻松装满。
根本不需要费力打水,只需要像在陆地上走路一样,跟着猫走,然后把桶往旁边的“水墙”里一伸。
他甚至尝试了两只手各拎一只桶,跟着猫在水面上走了个来回,两只桶都装满了。
整个过程,轻松得像在散步。
唯一的问题是……
“煤球,走慢点!”璟言提着两桶水,在后面喊,“我拎着东西呢!”
黑猫回头,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真慢。」
但脚步还是放慢了些。
接下来的一幕,如果被旁人看见,估计能惊掉下巴。
一只脏兮兮的黑猫,闲庭信步般走在水池中央,所过之处池水分开,形成一条干燥的通道。一个少年杂役,一手拎着一只装满水的大木桶,踩着猫的脚印跟在后面,如履平地。走到水池另一头,少年把水倒进水缸,然后又跟着猫走回池中央,装水,再倒。
循环往复。
效率高得吓人。
原本需要一刻钟往返一担水,现在缩短到了……不到半盏茶时间。
而且完全不累。
璟言越干越兴奋,他甚至开始哼起不成调的小曲。黑猫偶尔回头,用“愚蠢的两脚兽果然容易满足”的眼神看他一眼,但脑内传来的情绪,似乎也多了点……微不可查的愉悦?
或许是因为“有肉吃”的承诺。
一个时辰后。
北三区一百二十口水缸,全部满到了缸沿。清澈的池水在陶缸里微微荡漾,映着天光云影。
璟言放下最后一担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胳膊——主要是拎桶拎的,扁担根本没派上用场。他看向蹲在最近一口水缸边缘、正低头舔毛的黑猫,忍不住笑起来。
“煤球,”他说,“你真是我的……福星。”
黑猫停下动作,抬眼看他。
「肉。」它只回了一个字。
“买,一定买。”璟言保证道,“现在就……”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脚步声。
王执事背着手,慢悠悠从青石路那头踱过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带着点预料之中的、等着看笑话的意味。
他走到第一口水缸前,习惯性地探头看了一眼。
然后,愣住了。
满的。
他快步走到第二口缸前。
满的。
第三口,第四口……一口气看了十几口缸,全都是满的!水面几乎与缸沿齐平,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王执事的脸色从疑惑到震惊,再到铁青。
他猛地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璟言:“你……你怎么做到的?”
璟言一脸无辜:“就……挑水啊。王执事您吩咐的,一百二十口缸,每缸八担水,我挑完了。”
“这才一个时辰!”王执事声音拔高,“怎么可能?!”
“可能我手脚比较麻利?”璟言眨眨眼,“而且今天水池那边水流顺,装水装得快。”
王执事死死盯着他,又看向他脚边那只黑猫。猫正专心致志地舔爪子,完全无视他的存在。
“你……”王执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出来。他脸色变幻,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行了,任务完成。去领今天的饭食吧。”
说完,他背着手,脚步有些仓促地转身离开,背影透着股说不出的憋闷。
等他走远,璟言才松了口气,肩膀垮下来。
“差点露馅。”他小声说。
黑猫舔完爪子,跳下缸沿,走到他脚边,用脑袋蹭了蹭他的小腿。
「饿。」
“……知道了知道了,祖宗。”璟言弯腰把猫抱起来,往膳堂方向走,“这就去给你换肉。”
走了几步,他忽然想起什么,低头问:“对了煤球,你为什么能让水避开啊?这是什么……法术吗?”
黑猫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
「本能。」脑内的童音懒洋洋的,「水这种东西,看到本尊,自然就该让路。」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当然。」
“那你能让别的什么东西也‘让路’吗?比如……石头?木头?或者……人?”
黑猫没立刻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璟言以为它睡着了的时候,童音才又响起来,带着点困意:
「看心情。」
璟言:“……”
行吧。
他掂了掂怀里的猫祖宗,看着膳堂方向飘起的炊烟,忽然觉得,这挑水百缸的任务……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至少,他捡到了一只很会“避水”的猫。
而且,马上就有肉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