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岳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怀念堵车。
他站在破败的公寓阳台上，望着下方死寂的街道。曾经车水马龙的景象已在记忆中褪色，取而代之的是散落的汽车残骸和长满野草的柏油路。东三环这条曾经能堵上三小时的交通要道，如今连只野狗都懒得光顾。
距离“大枯萎”已经过去了六个月。
秦岳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阳台栏杆上的锈迹。他还记得灾难开始的那天，一如往常的周一早晨，他正开车前往公司准备一场重要汇报。收音机里播放着某国政要的访问新闻，主持人用职业化的轻快语调谈论着全球粮食价格上涨问题。
然后，所有电子设备同时失灵了。
不是电力中断那么简单。汽车引擎毫无征兆地熄火，手机屏幕变成一片死寂的灰色，甚至连手表上的电子显示屏都消失了数字。秦岳的第一反应是某种大规模电磁脉冲攻击，就像他在科幻电影里看到的那样。
紧接着，人们发现了更恐怖的事情。
不是机器停止工作，而是所有内燃机、电动机、电池驱动设备——任何依赖电磁原理运转的东西——都永久性地失效了。物理定律似乎被微妙地修改了，就像基础代码被重写。科学家后来称其为“法则衰竭”，但那时已经没人在乎术语了。
秦岳喝掉水壶里最后一口过滤水，苦涩的味道让他皱了皱眉。最初的混乱持续了三个月。城市变成了狩猎场，文明的外衣被轻易撕碎。他亲眼见过为了一袋饼干而杀人的场景，也见过曾经温文尔雅的邻居变成掠夺者。
“秦岳！”
楼下传来压低的声音。是林夏，他现在的生存搭档。林夏原本是隔壁大学的生物学研究生，灾难发生时正在实验室熬夜写论文。她的专业知识在辨认可食用植物和简易净水方面成了无价之宝。
“怎么了？”秦岳探出头。
“东边有烟。”林夏用手势示意，“大约两公里外，可能有其他幸存者。”
秦岳的心跳加快。六个月来，他们只遇到过三批人：一波是试图抢劫他们的暴徒，一波是奄奄一息的一家三口，还有一次是远远看到就互相避开的独行者。合作往往意味着资源分享，而在末日世界，资源就是生命。
“能判断人数吗？”
林夏摇摇头，灰扑扑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烟柱很细，大概是一两个人的营火。但问题是风向变了。”
秦岳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风向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烟的气味可能会引来别的东西——那些因“大枯萎”而产生的变异生物。没有人确切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出现的，但城市的阴影中确实游荡着超出常理的生物。
“收拾东西，”秦岳当机立断，“我们得离开这里。”
“现在？天快黑了。”
“正是要天黑走。那些东西白天活动更频繁，夜晚虽然危险，但至少我们熟悉这片区域。”
他们花了一小时打包必需品：水过滤设备、有限的医疗用品、林夏的植物图鉴、秦岳手工制作的弓箭、仅剩的五包压缩饼干和收集来的罐头。秦岳背上沉重的背包，感受着熟悉的压力。这六个月让他原本坐办公室的身体变得精悍有力，但也留下了无数伤疤和持续的疲惫。
公寓门缓缓关闭时，秦岳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临时避难所。墙壁上还挂着一幅褪色的风景画，是他从走廊里捡来装饰的愚蠢尝试。他嘲笑过自己这种维持文明表象的徒劳努力，但现在要离开时，竟感到一丝不舍。
楼梯间黑暗而安静，只有他们轻微的脚步声。整栋大楼原本有三十二户居民，现在活着的可能不超过五个。秦岳在二楼停下，举起手示意。他听到了某种声音——不是老鼠，也不是风吹动碎玻璃的声音。
林夏的手搭在了自制的长矛上。
声音来自一楼大堂，像是金属轻轻碰撞的声音。秦岳小心地探出头，透过楼梯扶手往下看。
三个身影正在翻找前台的抽屉。他们穿着不合身的厚重衣物，手持简陋武器。秦岳注意到其中一个背着某种自制弩箭，另外两个拿着钢管和菜刀。掠夺者，很可能是从其他区域流窜过来的。
秦岳的大脑飞速运转。他们可以直接退回去，等待这些人离开。但这些人可能在这里过夜，而他们必须离开。另一条路线是通过地下停车场，但那里更加黑暗，且可能有变异生物筑巢。
他看向林夏，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从东侧紧急出口走。”
林夏点头。他们悄然后退，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但就在他们到达四楼平台时，秦岳脚下的碎玻璃发出了轻微的破裂声。
楼下立刻安静了。
“上面有人！”一个粗哑的声音喊道。
秦岳暗骂一声，拉起林夏就跑。他们不再掩饰脚步声，全力冲向紧急出口。身后传来追赶的声音，粗重的呼吸在楼梯间回响。
紧急出口的门被一堆杂物半堵着，这是秦岳之前设置的障碍。他们奋力推开一个缝隙挤了过去，来到大楼东侧的小巷。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深蓝色的天幕上出现了第一批星星。
“这边！”林夏带头跑向街对面的小型超市。
这是他们事先规划的一条逃生路线。超市的后仓库有个隐蔽的储藏室，可以作为暂时的藏身之处。秦岳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到那三个掠夺者已经冲出大楼，正在四处张望。
突然，拿弩箭的人抬起武器，对准了他们的方向。
“趴下！”秦岳扑倒林夏，一支粗糙的弩箭擦着他的头皮飞过，钉在街边的垃圾桶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他们滚进超市破损的橱窗，碎玻璃划破了秦岳的手臂。超市内部一片狼藉，货架倒塌，地面上散落着早已腐烂的食品和包装袋。黑暗中弥漫着霉变和死亡的气味。
“储藏室在右边尽头。”林夏喘息着说。
他们猫腰穿过倾倒的货架区，听到掠夺者进入超市的声音。
“分头找！”那个粗哑的声音命令道，“他们跑不远。”
秦岳和林夏终于摸到了储藏室的门。门半开着，秦岳小心地推开，里面一片漆黑。他们闪身进去，轻轻关上门，用身体抵住。
储藏室很小，堆放着一些空箱子和清洁用品。唯一的光源来自门缝底下透进来的微光。
脚步声在门外经过，停留了片刻，然后远去。
秦岳和林夏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了十分钟，直到外面的声音完全消失。他们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我们必须连夜离开这个区域，”秦岳低声说，“他们可能会回来搜索。”
林夏点点头，然后在背包里摸索着什么。她拿出一小管用塑料瓶自制的药膏，示意秦岳伸出手臂。伤口不深，但需要防止感染。
“谢谢。”秦岳说，感受着药膏带来的清凉感。
“我们是搭档，”林夏简单回应，“没有你，我早在一个月前就死了。”
秦岳想起他们相遇的那天。那时他正在药店寻找抗生素，林夏被一群暴徒围困。他本可以悄悄离开，但某种残存的良知让他采取了行动。现在看来，那是他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等夜深一点，我们从后巷往北走，”秦岳计划着，“先去老图书馆，那里视野好，可以观察东边的烟柱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夏表示同意。他们在黑暗中安静地坐着，分享了一小块压缩饼干和几口水。时间缓慢流逝，秦岳的思绪飘向远方。他想起了父母，在灾难发生的头一周就失去了联系。想起了前女友，她选择了另一条求生路线。想起了那个曾经让他焦虑不已的工作项目，如今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你在想什么？”林夏轻声问。
“想我们以前抱怨的那些事，”秦岳苦笑，“加班、房贷、催婚...现在想想真是奢侈的烦恼。”
“我想念冰激凌，”林夏说，“特别是巧克力味的。还有热水澡。还有...安全地睡一整夜觉。”
秦岳正要回应，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不是掠夺者，也不是老鼠。是某种低沉、湿滑的声音，像是重物在粗糙表面拖行。
两人同时屏住呼吸。
声音从超市主厅传来，越来越近。紧接着，他们闻到了一股气味——腐肉混合着化学物质的刺鼻臭味。
储藏室的门把手开始轻轻转动。
秦岳慢慢举起弓箭，箭头对准了门缝。林夏握紧长矛，身体微微下蹲，准备随时攻击或逃跑。
门把手停止转动。
然后，巨大的撞击力让整扇门向内凸起。第二次撞击几乎把门从铰链上撞下来。
秦岳看到了门外的东西——一只巨大的、不成形的手臂，覆盖着类似甲壳的黑色物质，手指末端是弯曲的利爪。
第三次撞击时，门终于崩溃了。
在门框倒塌的尘埃中，秦岳看清了那个生物。它曾经可能是人类，但现在身高超过两米五，皮肤硬化如角质，头部扭曲变形，嘴巴裂开到耳根，露出层层叠叠的尖牙。最令人不安的是它的眼睛——四只不对称的乳白色眼球，毫无焦点地转动着。
变异体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腐臭味几乎让秦岳呕吐。
没有时间思考。秦岳松开弓弦，箭矢射中了怪物的肩膀，但只是嵌在角质层中，没有造成实质伤害。林夏的长矛刺向它的腹部，同样被坚硬的皮肤弹开。
怪物挥动手臂，秦岳勉强躲开，但被余力扫到，撞在墙上。他感到肋骨传来剧痛，至少有一根断了。
林夏试图吸引怪物的注意力，但它的四只眼睛似乎能同时观察多个方向。它转向林夏，速度快得惊人，利爪挥向她的头部。
秦岳来不及思考，抓起地上的一罐工业清洁剂，用尽全力扔向怪物的面部。罐子破裂，粉末状物质糊住了它的一些眼睛。
怪物痛苦地嘶吼，暂时失去了方向。秦岳抓住机会，拉着林夏冲出储藏室，跑向超市后门。
他们拼命奔跑，穿过堆积的垃圾和后巷，不敢回头。直到跑了至少十分钟，躲进一处半倒塌的车库里，才敢停下来喘息。
秦岳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肋骨处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林夏的状况稍好，但也面色苍白。
“那是什么东西...”她颤抖着问。
秦岳摇摇头，疼痛让他说不出话。他们之前遇到过变异生物，但大多是小型且相对脆弱的。刚才那个...完全是另一个级别的威胁。
他从背包里找出绷带，简单固定了肋骨。然后检查武器——箭矢只剩六支，林夏的长矛尖端已经弯曲。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秦岳咬着牙站起来，“那个东西可能会追来，或者它的叫声引来更多。”
林夏点头，扶住他的手臂。他们蹒跚着走出车库，朝着北面的老图书馆方向前进。夜空中的星星异常明亮，银河清晰可见。没有了光污染，星空恢复了原始的壮丽，但此刻无人有心情欣赏。
秦岳每走一步都感到肋骨的刺痛，但他强迫自己继续前进。生存意味着在疼痛中前行，在绝望中寻找下一个避难所，在黑暗中抓住任何一丝微光。
三小时后，他们终于看到了老图书馆的轮廓。这座新古典主义建筑奇迹般地相对完好，只有西翼部分坍塌。秦岳选择这里不仅因为视野，还因为他知道地下室有备用发电机——虽然现在已经没用了，但那里结构坚固，易于防守。
他们从侧门进入，手电筒的光束划过布满灰尘的大理石地面。阅览室的书架整齐排列，仿佛在等待永远不会再来的读者。这里有一种诡异的平静，时间的流逝似乎在这里停滞。
“我们先去地下室，”秦岳说，“天亮后再上楼顶观察。”
地下室的铁门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推开。里面黑暗而凉爽，堆放着档案箱和淘汰的设备。秦岳找到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和林夏一起坐下。
“我来守第一班，”林夏说，“你需要休息。”
秦岳没有争辩。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但疼痛让他难以入睡。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个变异体的形象，以及门把手转动的恐怖瞬间。
“秦岳，”林夏轻声说，“如果我们遇到了其他幸存者...那个东边的烟...你觉得应该接触吗？”
秦岳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看向她的方向。这是一个他们争论过多次的问题。合作意味着更大的生存机会，但也意味着信任的风险。六个月来，人性的阴暗面他们已经看得太多。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但也许...也许我们需要尝试。孤独地生存可能比死亡更可怕。”
林夏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睡吧，我会叫醒你。”
秦岳终于让疲惫战胜了疼痛，沉入不安的睡眠。梦中，他又回到了那个周一早晨，汽车在拥堵中缓缓前进，收音机里播放着无关紧要的新闻，而他全然不知，那是文明最后的、平凡的天光。
当林夏轻轻摇醒他时，地下室的气窗已经透入微弱的晨光。新的一天开始了，在废墟中，在变异生物的威胁下，在不确定的相遇前。
而活下去，仍然是唯一的目标。
秦岳站起身，肋骨的疼痛已经减轻为持续的钝痛。他检查了伤口，没有感染的迹象。然后他看向林夏，她在晨光中显得异常疲惫，但眼神依然坚定。
“轮到我了，”他说，“你睡一会儿。”
林夏没有反对，很快就靠着墙壁睡着了。秦岳则爬上楼梯，来到图书馆的一楼，小心翼翼地移动到二楼的窗户旁，用望远镜观察东方的天空。
烟柱依然存在，比昨天更加明显。大约三公里外，城市公园的方向。秦岳调整焦距，试图看清更多细节。突然，他注意到烟柱附近有反光——像是金属或玻璃在阳光下的反射。
有组织？有技术？还是只是巧合？
他的思绪被楼下传来的轻微声响打断。不是林夏，声音来自图书馆主入口的方向。
秦岳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楼梯口，弓箭已经搭在弦上。从二楼栏杆往下看，他看到了三个身影进入大厅。不是昨天的掠夺者，这些人的装备更加精良——自制护甲，改良武器，甚至有人背着看起来像是自制无线电的设备。
领头的是一个高个子女人，短发，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延伸到下巴的疤痕。她举手示意，其他人立刻散开，熟练地检查各个角落。
专业。有纪律。危险。
秦岳慢慢后退，准备叫醒林夏从后门离开。但就在这时，那个女人突然抬头，直接看向他藏身的位置。
“楼上有人，”她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谈谈。”
秦岳的心脏剧烈跳动。他有两种选择：现身或逃跑。逃跑可能引发追击，而现身...可能是致命的错误。
他看向地下室的方向，林夏还在那里睡觉。
深吸一口气，秦岳做出了决定。他站起身，弓箭依然举着，但箭头略微下垂，表示非攻击姿态。
“站在那里别动，”他喊道，“说明你们的来意。”
女人微微一笑，那笑容在疤痕脸上显得格外诡异。
“我们来自‘灯塔’，”她说，“我们在寻找幸存者，建立社区。你有兴趣听听吗？”
秦岳的手指在弓弦上收紧。灯塔？社区？这听起来太美好了，以至于像是一个陷阱。
但东方的烟柱，金属的反光，这些人精良的装备...也许，只是也许，文明的一小部分真的在废墟中重建了。
而他和林夏，已经孤独太久了。
“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秦岳说，声音在空旷的图书馆里回荡。
女人从背包里拿出一件东西，举起来让他看清。那是一本保存完好的书，《人类简史》的精装版。
“因为，”她说，“我们不只是想生存。我们想记住我们曾经是什么，并重建我们能成为什么。”
秦岳感到胸口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怀疑、希望、恐惧、渴望。他看了一眼地下室的方向，然后看向那些陌生人。
选择就在眼前：继续孤独的生存，或冒险尝试信任。
在末日的废墟中，回响的不仅是过去的幽灵，还有未来的可能。
而秦岳知道，无论他选择什么，这一天都将改变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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