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砸在铁皮遮阳棚上,像有人拿枪扫射。我靠在浴室门框上擦头发,水珠顺着左臂那道从肩到肘的疤往下淌,滴在地板上,啪的一声。灯闪了一下,镜子里的人影也跟着晃了晃,像是随时会裂开。
屋里闷得很,潮气混着烟味,墙角那圈霉斑又往天花板爬了几寸。我吐出一口白雾,心想这破房子迟早漏成水帘洞。毛巾甩进洗衣篮,赤脚踩过冰凉的水泥地,走向卧室。脚步很轻——八年军旅刻进骨头里的习惯,哪怕退役了也不敢真松下来。
路过客厅,沙发上那件外套还在。张桂源的。深灰,袖口磨得起毛,他总穿这件,说是舒服。我弯腰捡起来,指尖碰到内袋,硬硬的一角,像是纸。我没掏,只是抖了抖,挂去玄关衣架。
他最近总是这样。喝完酒不回自己房间,蹲在我房门口,嘴里嘟囔“哥床软”“睡得香”。有次我半夜起夜,发现他躺在我床边地上,脸贴着我的拖鞋,呼吸均匀,像个小孩。我没吵他,只把他抱回隔壁,盖好被子。
那时我还以为,他是缺安全感。小时候父亲酗酒,砸门踹墙,他总往我怀里钻。我护了他十几年,习惯了。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经二十二,我三十,我们之间早该有界限。
我推开卧室门,手还没离开门把,就听见金属摩擦声。
咔、咔、咔。
很慢,像是有人在外头一点点拨动锁芯。不是钥匙,是手指在抠。
我立刻站定,肌肉绷紧,耳膜发烫。这声音太熟了——三年前那次任务失败前夜,监听器里传来过一模一样的动静。小队还没警觉,敌人已经撬开了营地后门。
走廊尽头那扇门,正缓缓裂开一道缝。
我没开灯。黑暗里,我能听清自己的心跳。一步步走过去,掌心贴着墙,感受着那细微的震动。离门还有三步时,我停住。
一道苍白的手指从门缝伸进来。
骨节纤细,指甲泛青,雨水顺着指尖滴落,在地板积起一小滩水痕。接着是半张脸——张桂源的眼睛在阴影里睁着,湿发贴在额前,嘴唇发紫,不知道在外面淋了多久。
我一把拽开门,他整个人往前扑,差点撞我身上。
“你疯了?”我抓住他肩膀,“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没回答。身子软得像断了骨头,全靠我撑着才没倒。酒气扑面而来,但眼神不对。不是醉,是空。像是盯着我看,又像透过我在看别的东西。
我拖着他往他房间走,他却突然挣扎,死死扒住我胳膊。
“别送我回去……”他声音哑,“让我在这儿……就今晚。”
我皱眉:“你喝了多少?”
他不答,反而抬头看我,眼底那层雾忽然散了点,露出底下某种尖锐的东西。他伸手,冰凉的指尖蹭过我左臂那道疤。
我猛地甩开。
“别碰!”
他踉跄后退,背撞上门框,发出一声闷响。然后他笑了,眼角泛红:“你讨厌我碰你吗?可我控制不了……每次看到它,就想碰。”
声音轻得像梦呓。
我盯着他。那道疤是我最不愿提的东西。八年前执行边境突袭,一颗子弹擦过动脉,差点死在泥地里。当时整个小队只剩我一个活口。我不记得怎么爬回来的,只记得最后看见的是天光,和手里攥着的半截染血绷带。
可张桂源从没问过这疤的来历。他只知道我是他哥,我是他唯一的亲人。
现在他却说“控制不了”。
我喉咙发紧:“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没说话,只是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件衣服——旧蓝衬衫,领口开线,袖子磨得发白。我五年前穿烂扔掉的,不知他从哪翻出来的。
“哥,”他捏着那件衬衫,指节发白,“我就想离你近点……行不行?”
我看着他。他眼里全是雾,像是又要哭出来。
“你不记得了吗?”他抬头,“以前也是你抱着我睡的……下雨天,你搂着我,说‘不怕,哥在’。”
这句话像刀插进旧伤。
我想起来了。十二岁那年冬天,父亲喝醉,拎着啤酒瓶砸门。张桂源缩在床角,浑身发抖,嘴里喊“哥别死”。我把他抱进怀里,用身体挡着门,直到警察来。那一夜,我确实抱着他睡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的眼神不一样了。黏腻、执拗,带着某种我不敢命名的东西。那不是弟弟看哥哥的眼神。
我本该吼他滚回自己房间。
但我没动。
烟在指间烧到尽头,烫了下才扔掉。火星落在地板上,灭了。
我说:“下次再这样,我就把你送回他妈那儿。”
话出口就知道是虚张声势。
他母亲早就改嫁,搬去外省,连联系方式都没留。他只剩我一个名义上的亲人。我清楚,他也清楚。
他忽然笑了一声,很轻,像是自嘲。
“你不会的。”他说,“你舍不得。”
我没反驳。
他慢慢走近,一步,又一步。距离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的雨水味,混着淡淡的药味,还有……一丝铁锈似的腥气。
“哥,”他仰头看我,呼吸打在我下巴上,“你有没有想过……我不是你亲弟弟?”
我猛地抓住他肩膀:“你胡说什么?”
他不躲,只是看着我,嘴角还挂着笑:“你说我是不是?你说啊。”
“闭嘴。”我声音沉下去,“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他摇头,发丝甩开,露出右耳后一小块皮肤。那里有道浅痕,像是烫伤,我从没见过。
我盯着那地方,心里莫名一跳。
他忽然抱头蜷缩,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头痛……”他牙齿打颤,“代码乱了……记忆覆盖失败……”
我蹲下想扶,却发现他在抖,不是冷,是抽搐。像是身体里有东西在撕扯他。
“Echo……目标锁定……清除干扰项……”他喃喃着,声音机械冰冷,完全不像他。
我按住他肩膀:“谁是Echo?你在说什么?”
他抬头看我,泪水滑下来,嘴角却翘着:“别丢下我……这次换我保护你。”
然后头一偏,昏过去。
我僵住。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闪电劈下,整间屋子瞬间亮如白昼。
雷声炸开,震得窗框嗡嗡响。
我低头,目光扫过床底——那里露出半角纸片,泛黄,边缘卷曲,像是藏了很久。
我伸手去够。
指尖碰到时,才发现那不是普通的纸。是档案页,顶部印着红字:
【影蛇·实验体编号E-07】
下方照片赫然是张桂源的脸。
年轻,消瘦,眼神空洞。右耳后有个条形码烙印,边缘血迹斑驳,像是刚被烙上去。
我盯着那张脸,心跳像被掐住。
那不是我弟弟的耳朵。
我从没见过那个烙印。
而此刻,他在我怀里呼吸微弱,嘴里还喃喃着两个字:“……哥哥……”
我慢慢把他抱上床,动作很轻,像小时候他发烧那次。替他脱掉湿外套,盖好被子,手指无意碰到他后颈——皮肤滚烫,脉搏快得吓人。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雨还在下。楼下空无一人,路灯泡闪了几下,灭了。整条街陷入黑暗。
我摸出手机,想打给老部队的心理顾问老陈。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又停下。
我不能说“我弟弟可能不是我弟弟”。
我也不能说“他昨晚管我叫目标”。
更不能说“他昏迷时说要清除干扰项”。
他们只会说我精神出问题了。
我转身看向床头柜,那里放着他常用的药瓶。标签写着“镇静剂”,成分栏模糊不清。我拧开,倒出一粒。白色,椭圆,底部压着极小的字母:S-N。
我没见过这个药。
我把药粒放回瓶里,重新塞进抽屉。
然后蹲下,掀开床单,伸手探进床底。
那张纸还在。
我把它抽出来。
不止一页。是一叠。用橡皮筋捆着,最上面那页写着:
**项目代号:Echo**\
**目标绑定对象:余宇涵(原小队代号“刃”)**\
**情感植入方案:亲情锚定 + 依恋强化**\
**备注:实验体对目标产生异常依赖,超出程序设定范围,疑似自主意识萌芽,建议回收或销毁。**
我手指发抖。
“Echo”不是名字。
是代号。
而我,是他的“目标绑定对象”。
我猛地想起三年前那次任务。我们小队被伏击,全灭。官方说法是敌方情报泄露。可我一直怀疑——有人在内部动了手脚。
现在看来,不是泄露。
是布局。
我盯着那张照片。张桂源穿着白色病号服,手腕上插着管子,眼神空洞。可就在照片角落,他左手微微抬起,食指朝镜头方向勾了勾——像是在比“OK”,又像是在……打招呼。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
那天伏击发生前,我接到一条匿名短信,只有三个字:
**“别去。”**
我没当回事。结果小队全灭。
那条短信,是从一个境外号码发的。
而现在,这张档案背面,印着一串数字——正是那个号码。
我盯着那串数字,呼吸越来越重。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
照见床头那件旧蓝衬衫,静静躺在枕边。
我走过去,拿起它。布料早已发硬,却还残留着一点气息——不是洗衣粉味,是种熟悉的烟草味。我的烟味。
可这衣服,我五年前就扔了。
除非……是他偷走的。
我慢慢坐下,坐在床沿,看着昏睡的张桂源。
他眉头紧锁,像是在做噩梦。嘴唇微动,又念了一声:“哥……”
我伸手,轻轻碰了碰他额头。
烫得吓人。
那一刻,我忽然分不清——
他是来杀我的。
还是来救我的?
是程序设定的怪物。
还是……真的把我当成了哥哥?
我收回手,却没起身。
雨声渐小,风扇还在转,发出低沉的嗡鸣。灯泡闪了几下,终于稳定下来。
我坐着,一动不动。
直到他手指忽然动了下,轻轻勾住我的衣角。
我没甩开。
\[未完待续\]风扇还在转,嗡鸣声像一根线,吊着这间屋子,也吊着我。
张桂源的手还勾着我的衣角,指尖微动,像是怕我走。我盯着那根手指,指甲缝里有泥,不是雨水冲刷的街面泥,是干结的、发黑的那种——像从工地刨出来的。
他没去工地。
他哪都没去。
可这手,分明沾过土、血、铁锈,还有火药烧过的焦味。
我慢慢蹲下,把他的手轻轻从衣服上解开。他眉头一皱,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哼,像狗护食时的低吼。我没停,抽出衣角,顺手拉过被子盖住他肩膀。动作轻,像十年前他发烧到抽搐,我整夜不敢睡,一遍遍替他擦身子。
那时我以为他是病。
现在我知道,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对。
我站起身,没开灯,摸黑走到床头柜前。药瓶还在那儿,白色椭圆,底部压着“S-N”。我拧开,倒进掌心,数了三粒。不是为了吃,是看。对着窗外偶尔闪过的微光,我翻来覆去地看。没有批号,没有厂家,只有一行激光刻的小字:
**批次:Echo-7**
我盯着那行字,心跳慢了一拍。
Echo不是名字,是项目。E-07不是编号,是身份。而“批次”这个词,不该出现在药品上——它属于生产线,属于……批量制造的东西。
我拧紧瓶盖,放回抽屉,又拉开最下层。空的。再拉开衣柜底层,翻出一只旧军用防水袋——三年前任务结束后,我亲手封存的个人物品。拉链冻住了,我用打火机烤了两秒,才拉开。
里面只有一样东西:一块战术手表,表盘碎了,指针停在21:48。那天晚上,我把它从尸体上摘下来,小队最后一个成员,死在我眼前。他叫陈野,代号“影”。临死前抓着我手腕,说:“别信内网……有人改了任务坐标……”
我没听懂。
现在我懂了。
我按下表侧按钮,屏幕闪了一下,竟亮了。电量显示37%。不可能。这表在泥水里泡了三天,早就该报废。
可它不仅活着,还连着某种信号源。
屏幕上跳出一行字:
【信号同步中……检测到E系列生物波频率……匹配度:89.6%】
我盯着那串数字,手背青筋突起。
匹配谁?
张桂源?
我猛地合上袋子,塞回原位,转身走向门边。脚步刚动,余光扫到地板——那滩雨水还没干,边缘已经开始发暗,像是……氧化了。
我蹲下,指尖蹭了点水,在鼻下一嗅。
不是雨水。
是血。
混着某种化学药剂的血。
我抬头看向门缝底下,外面走廊漆黑一片,但门把手上有道细微划痕,新鲜的,呈弧形,像是金属工具强行撬过。不是手指抠的。没人能光用手在钢制门把上留下这种痕迹。
可张桂源刚才确实是用手推开门的。
我走过去,伸手按在门把上。冰凉。然后我缓缓转动——咔哒一声,锁开了。
没坏。
锁根本没被动过。
那他是怎么进来的?
我盯着那扇门,后颈汗毛一根根竖起。
就在这时,床上传来窸窣声。
我猛地回头。
张桂源翻了个身,面朝墙,嘴里嘟囔着什么。我走近,俯身听。
“……协议覆盖失败……记忆重载……错误代码7……”
我屏住呼吸。
他忽然抬手,抓住枕头,抱进怀里,像抱人一样搂紧,嘴唇贴着布料,低声说:“哥……别走……这次我听话……”
声音软得不像话。
像小时候。
可小时候的他不会说“协议”,不会念“代码”,更不会在昏睡中自动切换成机械语调。
我站在床边,没动。
雨小了,只剩屋檐滴水,嗒、嗒、嗒,像倒计时。
我掏出手机,打开相机,调成夜摄模式,对准他后颈。画面放大,皮肤发红,湿漉漉的,但我还是看到了——右耳后,那块浅痕正在渗血。不是伤口裂开,是皮下有什么东西在顶,像芯片发热膨胀,把皮肤撑薄了。
我放下手机,没拍。
拍照没用。这种东西,拍下来只会被人当成PS。
我坐回床沿,伸手探他额头。烫得吓人,可体温计显示35.2℃。不对。体感和仪器读数完全相反。这不正常。
除非……
他的身体在自我调节,压制某种内部反应。
像在隐藏。
像在伪装。
我收回手,却碰到了枕头下的硬物。
我慢慢掀开枕套。
是一块金属片,巴掌大,边缘锯齿状,像是从什么设备上掰下来的。正面刻着一串数字:**E-07|SYNC FAILED|RETRY IN 00:03:12**
倒计时。
我盯着那串数字,呼吸一滞。
它还在走。
3分12秒后,会发生什么?
信号重连?记忆刷新?还是……有人会找上门?
我捏着那块金属片,站起来,走向窗边。楼下街道空荡,路灯全灭,整条巷子像被切掉了一块。我拉开窗户,冷风灌进来,带着一股焦味——不是雷击,是电路烧毁的味道。
远处巷口,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太快,看不清脸。
但我看见了他手里拿的东西——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金属片,只是上面的数字不同:
**E-06|SYNC SUCCESS**
我猛地关窗,拉上窗帘,反锁。
转身时,手机突然震动。
一条新短信。
没有号码,没有内容,只有一个附件:音频文件。
我点开。
几秒沉默后,传出一个男声,冰冷、机械:
“目标‘刃’已定位。\
实验体E-07情感溢出率超标,建议立即清除。\
执行单位:影蛇·回收组。”
录音结束前,背景里有轻微的呼吸声。
像在笑。
我握着手机,站在原地。
床上,张桂源忽然睁开眼。
瞳孔在黑暗中缩成针尖。
他直直地看着我,嘴角缓缓扬起,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哥,你听见了吗?”
我没回答。
他笑了,闭上眼,又沉沉睡去。
倒计时:00:02:47
我站在床边,手攥着那块金属片,边缘割进掌心。
疼。
但我知道,真正的疼,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