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轴“吱”了一声,很轻,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突然松了半寸。
我站在门口,没动。清晨五点五十五分,三号练舞室的光比昨晚还冷。窗外天色灰蒙,晨曦卡在楼缝里,只挤出一线微亮,斜切进来,照得镜墙泛着青白,像冻住的河面。地板上湿痕交错,是昨夜拖地留下的印记,还没干透。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潮味,混着木地板被空调吹久了的干涩气息。
我没开灯。
高跟鞋踩上去,“嗒”一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撞了一圈,又弹回来。我穿着黑色套装裙,外搭一件挺括的西装外套,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这是我的战袍。每一次要面对他,我都得先穿上这身壳。
空调在头顶嗡嗡响,然后——
“嗒。”
一滴水落下来,砸在地板上。
“嗒。”
又一滴。
节奏稳定,像节拍器走着八分音符。我盯着那滴水的位置,角落的地砖上已经积了一小片水渍。这声音太熟了。每次训练结束,他靠在墙边喘气,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我就站在这儿,等他平复呼吸,然后开始点评。那时候,也是这样的滴水声,一下一下,敲在他急促的呼吸间隙里。
我走向白板。
脚步放得很稳,一步,一步,鞋跟敲地的声音像是在给自己打拍子。我要找回节奏。我是老师,他是学生。五年前是这样,现在也该是这样。
白板上还留着我昨天写下的批注,字迹锐利,斜体,红笔勾出重点:
第三段八拍重心转移需更稳,轴心偏移不超过十度。
null手臂轨迹拉长,不可浮于表面。
null情绪递进断裂,缺乏内在驱动。
最后一句被我圈了三次。
我抬起手,准备擦掉。指尖刚触到板擦——
停住了。
在右下角,靠近边框的地方,多了一行字。
红笔写的。
“等你”。
不是打印,不是贴纸,是手写的。笔迹歪歪扭扭,刻意模仿我的风格,却明显生涩,收笔处还带着一点犹豫的顿挫。像是一个人反复练习了很多遍,才敢落笔。
我盯着那两个字,呼吸忽然一滞。
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来,轻轻碰了碰自己的下唇。那里还有一点隐隐的疼——昨夜在电梯里,我咬出来的牙印。
林知夏的话又浮上来:“他每天早上六点来练舞室,第一件事就是擦你坐过的椅子。”
我闭上眼。
画面就来了。
他低头,拿着湿布,一点点擦着那张我常坐的折叠椅。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什么。阳光刚照进来,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发梢有点湿,大概是练完舞没来得及擦。他从不让人碰那张椅子,连保洁阿姨想挪位置,他都会说一句:“别动,老师会坐。”
我猛地睁眼。
不能想。
这不是情感,是执念。是学生对老师的依赖,是偶像崇拜的变质。我可以理解,但不能回应。
我拿起板擦,用力抹去那两个字。
红笔迹被擦开,留下一道模糊的痕迹,像伤口结痂又被撕开。我扔下板擦,转身走向中央,站定,双手交叠在身前,像往常一样准备开始教学。
可这一次,没有音乐,没有队形,没有学生喊“老师好”。
只有滴水声。
“嗒。”
“嗒。”
我站了不到十秒,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
极轻,几乎被水声盖住。
我猛地回头。
他站在那儿。
刘耀文。
赤脚踩在地板上,没穿舞鞋。黑色短袖T恤,训练裤,额前的头发湿漉漉的,一缕贴在眉骨上,遮住左眼。右膝外侧隐约露出一段旧绷带的边角,像是昨晚摔过之后没拆。
他没说话。
只是看着我。
目光直直地撞过来,不闪不避,也不带挑衅,像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东西。
我心跳漏了一拍。
立刻压下去。
“你怎么在这儿?”我开口,声音冷得像铁,“今天没有排练安排。”
他往前走了几步,步伐很稳,赤脚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他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停下。
“老师,”他开口,第一句话让我愣住,“今天我不跳《蚀》。”
我皱眉。
《蚀》是他昨晚通宵改完的独舞,是他准备用来留住我的最后一支舞。编曲变了,节奏慢了半拍,钢琴加入,温柔得近乎残忍。那是我从未听过的版本。
“那你来做什么?”我问,语气更硬,“利用管理员权限发虚假指令,干扰团队调度,你知道这违反公司条例第几条?”
他没回答。
反而从裤袋掏出手机,当着我的面,点开那个群聊:【TNT后勤调度】。
头像是黑底白字的“时初”。
我的名字。
他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找到那条消息——【明早六点,三号练舞室,空调已修】——长按,点击“删除聊天记录”。
群聊消失。
他把手机收回去,抬头看我:“空调是我让修的。消息是我发的。用了林总监给的临时管理员权限。”
我瞳孔一缩。
“你滥用权限?”
“我想看你来。”他声音很平,却像刀片划过皮肤,“只要你还肯来,我就赢了。”
我脑子里“轰”地一声。
不是愤怒,是慌。
我强迫自己站直:“你这是在胁迫。用虚假信息把我骗来,然后呢?逼我收回离职申请?还是逼我承认什么?”
“我没有逼你。”他说,“是你自己来的。”
“我是导师!”我声音拔高,“你是重要舞担,带伤训练我不可能不管!这是职业责任!”
“那你为什么提前五分钟到?”他问。
我一僵。
“排练是六点。”他盯着我,“你五点五十五分就推门进来了。比约定时间早。比你平时到练舞室的时间早。比五年前你第一次来报到,还早了两分钟。”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他说得对。
我确实早到了。
我不是为了“职业责任”来的。我是……怕他真的不来。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立刻掐灭。
“我不需要向你解释。”我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地的声音急促而凌乱,像节拍器失控,“这次的事我会上报林总监,后续处理由公司决定。”
我伸手去拉门把。
手指刚碰到金属把手——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很低,很轻,像从喉咙里碾出来的。
“你不是怕我受伤。”
我脚步一顿。
“你是怕我……真的追上你。”
空气一下子凝住了。
滴水声还在继续。
“嗒。”
我背脊僵直,呼吸卡在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抵住。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好像有无数画面在炸——
他十五岁第一次站上主舞房,穿街舞裤,动作花哨,眼神却亮得吓人;
我让他重跳三遍,他一声不吭,膝盖擦破了还在数拍子;
发烧到39度,躲在更衣室录我上课视频,发着抖把每个动作拆解;
有次我随手把签名写在评分表背面,第二天全团男生都在学,只有他……把那张纸夹进了日记本,封面写着“沈时初老师亲笔”。
还有昨晚,他扣住我的手腕,说:“你说节拍器掌控节奏。可你听到了吗?我们的心跳……是一样的。”
我猛地拉开门。
冷风灌进来,吹得裙摆翻飞。
我不想再听,不想再看,不想再被他一句话钉在原地。
我迈步出去。
就在这时,手机震了一下。
我停下,从包里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
一条新消息。
来自林知夏。
【排练延期,但心跳不用审批。】
我盯着那条短信,指尖发抖。
林知夏早就知道。
她不仅知道,还默许了。甚至给了他权限,让他能以我的名义发消息。
她不是在帮我逃。
她是在逼我面对。
我站在门口,没动。
走廊昏暗,灯光照不到这里。身后是空荡的练舞室,滴水声还在继续,像某种无声的召唤。
我慢慢转过身。
门没关严,留了一道缝。
镜子里映出我的脸——苍白,嘴唇发干,眼尾还带着昨夜没散的青。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那双尖头高跟鞋,黑色漆皮,五厘米跟,是我三年前买的。每一次重要会议、每一次评审、每一次面对刘耀文,我都穿着它。它让我站得更高,让我看起来更冷,更不可接近。
可现在,它像枷锁。
我弯腰,一根一根,解开鞋带。
动作很慢,手指有点抖。
脱下左脚的鞋,放在地上。
右脚的鞋也脱下。
赤脚踩上木地板。
凉。
清晨的地板带着夜里的寒气,从脚心一路往上爬,像电流窜过脊椎。我从来没在练舞室赤脚走过。这里是他的领域,不是我的。我总是站在边缘,用指令和批注维持距离。
可现在,我没有指令。
没有节拍。
没有动作名称。
我一步步往里走。
鞋跟被我留在门口,像丢弃的盔甲。
我走到中央,站定。
镜子里映出我模糊的身影,还有身后那个始终没动的人。
他还在那儿。
赤脚站着,双手插在裤袋里,眼神沉得像深夜的湖。
我没回头。
也没说话。
就站在这儿。
像五年前我第一次走进这栋楼时一样。
清晨六点,光线微弱,镜墙泛冷,空气中只有空调滴水的声音。
“嗒。”
“嗒。”
“嗒。”
像节拍器,终于找到了它的节奏。
他没动。
镜子里,他的影子落在我的背后,像一道迟迟不散的暗影。赤脚站在地板上,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可我能感觉到那道视线——不是落在背上,是贴着脊椎一寸寸往上爬,直到后颈,逼得我不得不绷直。
我没回头。
鞋脱了,人却没轻。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从脚心钻进来,带着夜里积攒的寒气,顺着血管往心脏走。我站在这片空旷里,第一次觉得自己像被剥了壳的东西,暴露在晨光未明的缝隙中。
空气里那股潮味更重了,混着木地板被空调吹了一整夜的干涩,还有……一丝极淡的、药水的味道。
护膝喷雾。
我眼角扫过去,那瓶没拆封的喷雾还在墙角,和昨天一模一样。标签朝外,品牌、型号,甚至生产批号,都是我用惯的那款。这东西不在公共物资清单里,整个团只有我私人采购过。
他是从哪儿弄来的?
“老师。”
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也不低,刚好够我听见,像在试探我还能不能接住这句话。
我没应。
“我知道你不会信。”他继续说,脚步动了,踩在地板上,很轻,一步,两步,没有舞步的节奏,只是走路,“但我没想逼你留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在等一个指令。”
我还是没回头。
“五年前你第一次来,站的位置,就是现在这儿。”他说,“那天也是这个时间,灯没开,你穿着高跟鞋,一句话没说,先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我看你看了十分钟。”
我指尖微微蜷了一下。
“你说,跳舞的人,脚底要有感知。地板的温度,湿度,有没有裂缝,都会影响动作精度。”他顿了顿,“后来我每天早上六点来,第一件事不是练舞,是光脚在地板上走一遍。我要记住每一寸触感,因为那是你踩过的地方。”
我喉咙有点发紧。
“你总说我轴心不稳。”他声音低了些,“其实我练了三千八百次。每一次都录下来,一帧一帧比对你上课的视频。我连你转身时袖口擦过白板的幅度都记了笔记。我不怕摔,不怕疼,也不怕改。我怕的是——”
他停住了。
我也停住了呼吸。
“我怕你从来就没认真看过我跳。”
这话像根针,轻轻一挑,就把我一直压着的东西扎破了。
我不是没看过。
我是不敢多看。
昨夜电梯里,他扣住我手腕的那一刻,我就该明白——这个人早就不是学生了。他不再是那个只会低头听指令、膝盖破了也不敢喊疼的少年。他学会了布局,学会了等待,甚至学会了,用我的规则反制我。
而林知夏……她不是帮手,是共谋。
手机还攥在手里,屏幕已经暗了,可那条短信像刻在脑子里:【排练延期,但心跳不用审批。】
这不是通知。
是放行。
我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站在两米外,没再靠近。双手插在裤袋里,头微微低着,额前湿发遮住左眼,右膝外侧的绷带边缘微微翘起,像是昨晚摔得不轻。他没擦药,也没处理,就那样站着,像在等一个结果。
“你删了群消息。”我开口,声音哑了,“你觉得这样,就能让我留下来?”
他摇头。
“我知道留不住。”他说,“但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因为你给的舞台才跳。我是因为……你。”
我盯着他。
“如果你今天不来,我就彻底放手。”他抬眼,目光直直撞过来,“但你来了。而且,提前了五分钟。”
我闭了下眼。
“你不是为工作来的。”他声音轻得像风,“你是怕我真的一声不响,就消失了。”
我没有反驳。
因为我心里清楚——他说对了。
我确实怕。
怕他不再出现,怕那扇门永远关着,怕某天走进练舞室,再也看不见那个赤脚站在角落、一遍遍重复动作的人。
这种怕,和职业无关,和责任无关,甚至和舞蹈都没关系。
它纯粹得让我发慌。
“《蚀》……”我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不跳了?”
他看着我,嘴角动了动,没笑,却有一种近乎释然的情绪浮上来。
“我不跳了。”他说,“因为我不想再演给你看了。”
我心头一震。
“以前我跳,是想让你看见我。”他慢慢说,“现在我不想演了。我想让你……看见我这个人。”
空气静得可怕。
滴水声还在继续。
“嗒。”
“嗒。”
我站在原地,脚底的凉意已经蔓延到全身。没有高跟鞋,没有指令,没有评分表,也没有退路。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我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他没回答。
只是慢慢从裤袋里掏出耳机,一只递向我。
黑色,无线,和我用的一样。
“老师。”他看着我,眼神安静得像深夜的湖,“你听过节拍器和心跳同步的声音吗?”
我盯着那只耳机,没动。
“不编排,不动作为,不计时。”他说,“就站在这儿,听一段音乐。五分钟。如果你听完想走,我不会再拦你。”
我依旧没接。
“如果你愿意留下……”他顿了顿,声音更轻,“那就不是导师和学生了。”
我呼吸一滞。
“是两个人。”他说,“站在同一个地板上,听同一段声音。”
窗外,晨光终于挤过楼缝,斜切进来,照在镜面上,反射出一道微弱的光痕,正好落在我们之间的地板上,像一条无形的线。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赤着,踩在冰冷的木地板上,和五年前那个清晨,一模一样。
然后,我伸出手。
指尖碰到耳机的瞬间,他呼吸微微一顿。
我把它接了过来。
轻轻戴上了右耳。
没说话。
也没点头。
但人,没走。
音乐响起。
钢琴前奏,缓慢,干净,没有鼓点,没有节奏引导,只有一段循环的旋律,像呼吸一样自然。
他闭了下眼,像是终于松了口气。
然后,他也戴上了另一只。
我们站在空荡的练舞室中央,相隔不到两米,听着同一段声音,谁也没动,谁也没说话。
空调还在滴水。
“嗒。”
“嗒。”
可这一次,它开始和钢琴的节拍,慢慢重合。
像心跳,找到了另一个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