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光从天花板洒下来,照得镜墙泛着青白,像结了一层薄霜。我推开门的时候,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太安静了,这声音在空荡的练舞室里绕了一圈,又撞回我耳朵里。
我没开灯。月光已经够亮,斜切过地板,照出几道湿痕,是刚拖过地还没干透的印记。角落的旧音箱还在响,一段没编完的旋律断断续续地循环,节奏错乱,像谁的心跳走偏了拍子。
我站在门口,背包压着左肩,右手拎着那个纸箱——普通的瓦楞纸,边角有点磨损,是楼下打印店顺手拿的。里面什么都没装,等会儿要装的,是我五年的私人物品:一支用到笔尖松动的红笔,几本批注密密麻麻的训练手册,还有一张没人知道我留着的照片——去年团建时,刘耀文在后台睡着了,头歪在椅子上,嘴角半张,我拍下来,存在手机相册最深的地方,文件名是“补觉”。
我没打算惊动谁。离职邮件昨天发了,流程走的是静默审批,林知夏答应过我,不声张。她一向说话算数,笑得温柔,刀却藏得最深。
我往前走了几步,鞋跟敲在木地板上,声音清脆。白板就在我正前方,上面还留着我三天前写的批注,字迹是熟悉的锐利斜体:第三段八拍重心转移需更稳,轴心偏移不超过十度。
手臂轨迹拉长,不可浮于表面。
情绪递进断裂,缺乏内在驱动。
最后一句被我圈了三次。
我盯着那行字,忽然发现边缘有些模糊,像是被人用指腹反复蹭过。不是水渍,也不是粉笔灰,是那种……轻柔的、克制的摩挲痕迹。我心里一动,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在这时,音乐停了。整个房间一下子空了。连空调的嗡鸣都听不见了。我猛地抬头,目光扫向镜面——倒影里,墙角阴影动了一下。
一个人从音箱后站了起来。刘耀文。
他穿着黑色短袖T恤,额前的头发湿得贴在眉骨上,一缕垂下来,盖住左眼。后背一大片深色汗渍,像被水泼过。他没穿舞鞋,赤脚踩在地板上,右膝微微弯曲,站姿不对劲,显然是摔过。我脚步一顿。“凌晨一点还不休息?”我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冷,“你忘了公司健康管理条例第十三条?连续训练不得超过两小时,夜间十一点后禁止使用主练舞室。”他没回头。“老师现在还管这些?”语气陌生得让我愣了一下。
我走近几步,地板发出轻微的“咯”声。他终于侧过脸,眼神直直地撞过来。那双眼睛黑得发沉,像夜里不开灯的楼道,可里面烧着东西。“我不是你的情绪出口。”我说,“你这样练下去,膝盖会废。”他忽然笑了,声音很轻,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教我跳这支舞?明知道它伤膝盖。”
我皱眉:“哪一段?”
“《蚀》。”他说,“第三幕独舞,连续三组腾空转体接地面滑行。你写的notes里写着‘极限挑战’。”
我当然记得。那是我为他量身改的版本,原版动作对膝盖压力极大,业内公认“三年必伤”。但我当时觉得,他能撑住。他确实撑住了,连续两年巡演没出问题。
“那是两年前。”我说,“你现在不是十七岁了。”
“可你也没问过我,我为什么要跳它。”他转过身,正对着我,呼吸还有点急,“每次跳完,你会站在这儿,看我十分钟。不说话,也不走。我就知道,我跳对了。”
我心头一紧。
“记住动作不代表理解舞蹈。”我强迫自己冷静,“你现在是在赌命。”他忽然逼近一步。
我们之间只剩不到半米。我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混着一点薄荷沐浴露的气息,还有……我办公室里那款香薰的味道。他居然记得。
“如果我不跳,”他盯着我,“你还会多看我一眼吗?”
空气凝住了。
我抬手,想绕过他去关音箱电源。手指刚碰到按钮,他猛地出手,一把扣住我的手腕。烫。
他的手掌滚烫,力道大得惊人,脉搏一下下撞在我的皮肤上,像节拍器失控了。我们同时僵住——这是五年来第一次肢体接触。没有彩排,没有指导,没有“纠正体态”的借口。
他的呼吸打在我耳际,热的。
“你说节拍器掌控节奏。”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你听到了吗?我们的心跳……是一样的。”
我脑子里“轰”地炸开。画面不受控地涌出来——
他十五岁第一次站上主舞房,穿街舞裤,动作花哨,眼神却亮得吓人;
我让他重跳三遍,他一声不吭,膝盖擦破了还在数拍子;发烧到39度,躲在更衣室录我上课视频,发着抖把每个动作拆解;
有次我随手把签名写在评分表背面,第二天全团男生都在学,只有他……把那张纸夹进了日记本,封面写着“沈时初老师亲笔”。我猛地抽手。
“放手。”声音发颤,“这不是你能越界的理由。”
他不放。
反而冷笑一声:“越界?老师,你不知道我抄了你三年的批注笔记?不知道我临摹你的签名练到能以假乱真?你给的每一张评分表,我都收着。”
他从裤袋掏出一张纸,折得整整齐齐,边角已经泛黄。
“连这张‘基本合格’,我也留着。”
我接过,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茧。是那张。十六岁第一次独舞考核,我写下“技术达标,情感空洞”,给了78分。当时他站在台下,低着头,手指抠着裤缝。
我没注意到,他后来在旁边补了一行小字:
“但她看了我十分钟。”
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孩写的情书。我喉咙发紧。转身就走。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一声比一声快。我不想再听,不想再看,不想再闻到他身上那股让我心慌的味道。我只想离开,立刻,马上。
可就在手搭上门把的瞬间,余光扫过镜面。
我看见自己抬起左手,轻轻抚平右袖口的一道褶皱——就是被他攥过的地方。动作很轻,几乎是本能。我整个人僵住。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整理这个?
我明明该恨他这样失控,该恼他无视规则,该……该彻底切断这段不该有的牵连。可我竟然在心疼一件衬衫的袖口?我咬住下唇,猛地拉开门,走廊灯光昏黄,照出长长的影子。我走出去,没回头。身后一片死寂。
然后,响起一声轻笑。很低,很轻,带着痛,也带着某种笃定。
“老师。”他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来,像一根细针扎进耳膜。
“你才是那个逃不掉的人。”下一秒,音乐忽然重启。
是《蚀》的前奏,但不是原版。旋律变了,慢了半拍,加入了钢琴,温柔得近乎残忍。那是……我从未听过的编曲。我脚步一滞。没敢回头。快步往前走,鞋跟敲在地面,像节拍器终于卡住,停在了最后一秒。
拐过转角,走廊尽头站着一个人。林知夏。
她靠在墙边,穿一身米色套装,手里捏着手机,屏幕亮着。邮件界面,标题清晰:
【离职审批流程已启动】
发送时间:23:43
她抬头看我,唇角微扬,笑容一如既往地体面。
“走得这么急?”她轻声说,“没跟你的‘节拍器’道别吗?”
我没说话。
从她身边走过。她没拦我,也没叫住我。只是在我经过时,低声说了句:“你知道吗?他昨晚通宵改了编舞,说要跳给你看。我没拦。有些事,挡得住人,挡不住心。”我还是没停。
直到电梯门合上,金属倒影映出我的脸——苍白,嘴唇发干,左手还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评分单。
我慢慢松开手指。
纸页上,“基本合格”四个字旁边,那行稚嫩的小字,像烙印一样烧进眼里。
电梯下坠。我闭上眼。
可耳边全是那首变了调的《蚀》,还有他最后那句话——
“你才是那个逃不掉的人。”我睁开眼。
镜面映出我的瞳孔,微微晃动。
像节拍器,终于乱了。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金属壁映出我半张脸——眼尾发青,下唇有牙印。那张泛黄的评分单还攥在手里,边角被掌心的汗浸软了。
我松开手指,纸页垂落,却没掉到地上。一只手从斜后方伸过来,轻轻夹住它。林知夏站在我右侧,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她穿米色风衣,袖口卷到小臂,指甲涂的是裸粉,干净得不像刚握过手机的人。她把那张纸折好,放进自己包里,动作像收起一封不该拆的信。
“你早知道他会那样。”我说。不是问句。
她没否认,只看了眼电梯显示屏:B2。
“你知道他改编《蚀》用了多久?”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三十七小时,没睡。就为了赶在你走之前跳完。”我盯着数字跳动:B1停住了。
电梯卡在负一层。
灯光闪了一下,暗了两秒,又亮起来。冷白光打在她脸上,照出一点倦意,也照出她嘴角那抹始终没散的笑。
“沈老师,”她转向我,眼神忽然沉下来,“你教了他五年,真的一点都没看出来?”我没动。
“不是舞的问题。”她说,“是他跳的每一拍,都在等你点头。”空气闷得发沉,像是暴雨前的地下车库。通风口嗡嗡响,吹不动我们之间的静默。
我伸手去按紧急呼叫键。她先一步拦住,手掌贴住面板。
“别按。”她说,“修理工十分钟到不了。这栋楼的老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收回手。
她却没撤,反而靠向墙角,站姿松懈下来,像终于卸了面具。
“我批准你的离职,不是帮你逃。”她说,“是给他一个机会——让你没法装作看不见。”我抬眼。
“你以为静默离职就能抹掉痕迹?”她笑了一声,“可他每天早上六点来练舞室,第一件事就是擦你坐过的椅子。你用过的笔,他一支没扔。你批过的每份计划,他都重抄一遍。你觉得这些是训练?不,这是仪式。”
我喉咙发干。“你走,他不会停。”她说,“他会一直跳,直到跳不动为止。膝盖废了就换脚踝,脚踝断了就用手——只要还能动,他就不会放过自己。”电梯灯又闪。这次灭了三秒。黑暗里,我听见她靠近一步。“所以我不让你走得太干净。”她的声音贴着耳膜,“我要你带着东西离开——比如疑问,比如愧疚,比如……那一瞬间的心软。”灯亮。她已退开,站回原位,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电梯“叮”地一声,门缓缓打开。
外面是停车场入口,昏黄灯光斜切进来,照出地面油渍和车轮压过的痕迹。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最近的位置,车窗贴膜深得看不见内里。
林知夏走出去,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声音清脆。
她没回头,只留下一句:
“明天排练厅改到三号房。空调坏了,主厅太冷,不适合带伤训练。”脚步声远去。我站在原地,没动。
直到听见车门关上的轻响,引擎启动,尾灯划破黑暗。
我才低头,看见左手无意识地又摸上了右腕内侧——那个被他握过的地方。烫的。不是幻觉。我转身,按下关门键。电梯没反应。再按一次。显示屏突然跳动:1F
它要回一楼。我盯着门缝,看着它们一寸寸合拢。然后猛地冲出去。
鞋跟磕在坡道边缘,差点摔倒。我扶住柱子,喘息着抬头。
那辆车还没走。停在出口闸机前,司机在刷卡。副驾窗户降下一半,露出刘耀文的脸。他看着这边。目光穿过三十米昏暗空间,直直撞过来。我没躲。他也沒动。闸机抬起。
车缓缓驶出。就在它即将消失在弯道的瞬间,副驾窗户完全落下。
他抬手,把一张纸贴在玻璃上。
展开的是我给的评分单。“基本合格”四个字朝外,旁边那行小字——“但她看了我十分钟”——正对着我。车尾灯远去。
红光在视线里拉长,模糊。
我站在原地,像被钉住。
停车场冷风灌进裙摆,吹得小腿发凉。可我只觉得热。从手腕烧到胸口,一路往上,烧得我睁不开眼。手机震了一下。屏幕亮起。新消息,来自匿名群组【TNT后勤调度】,全员禁言,只有管理员能发言。头像是黑底白字的“时初”。我的名字。消息只有一行字:明早六点,三号练舞室,空调已修。发送时间:00:41我盯着那条信息,指尖发麻。五年前我第一次走进这栋楼,也是这个时间。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些节奏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