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金陵城并未如沈云墨所料那般起火。
相反,整座城池陷入一种诡异的宁静。守备府的官兵撤去了城门盘查,秦淮河上的画舫照旧笙歌,街市依旧喧嚣,仿佛那夜祖坟的爆炸只是一场幻觉。
但这种宁静,比明刀明枪更令人不安。
城南一处不起眼的药铺后院,萧景琰与沈云墨对坐石桌两侧。桌上摊着一张金陵城防图,墨迹未干。
“七处据点,无一响应。”沈云墨的指尖在地图上轻点,每一下都准确落在那些暗桩的位置,“我发出的信号,如同石沉大海。”
他的声音平静,但萧景琰听出了其中的寒意。
“也许他们遇到了麻烦。”萧景琰试图往好处想。
“不是麻烦。”沈云墨摇头,“是背叛。”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那是暗桩接头的信物,背面刻着隐秘的编号。此刻,铜钱正中多了一道细微的刻痕。
“这是紧急警示记号,意思是‘有诈,勿动’。”沈云墨将铜钱推给萧景琰,“有人在我们之前,通知了所有暗桩。”
萧景琰心中一凛:“谁?”
“不知道。”沈云墨缓缓道,“但此人必在暗桩中地位极高,且...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药铺掌柜,一个佝偻的老者,端着药碗走进后院。他是沈家旧仆,也是少数几个未被惊动的暗桩之一。
“公子,药熬好了。”老者将药碗放在沈云墨面前,低声道,“老奴打听到一件事。”
“说。”
“三日前那场爆炸后,守备府从废墟中抬出十二具尸体,皆是影卫。”老者声音发颤,“但今早,老奴在城外乱葬岗见到其中三人——他们还活着,换了便装,混在难民中进了城。”
沈云墨的手微微一顿。
“假死...”萧景琰眯起眼,“他们故意让我们以为炸死了追兵。”
“不止如此。”老者继续说,“这几日,城中有十三家店铺悄悄换了掌柜,二十七户人家连夜搬走。老奴查过,全是...我们的人。”
“清理门户。”沈云墨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他的脸色却丝毫未变,“玄玑在逼我现身。”
萧景琰握紧剑柄:“那就现身。”
“不。”沈云墨放下药碗,“他要我现身,我偏不。景琰,我们得换个思路。”
“什么意思?”
“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敌人是玄玑。”沈云墨空洞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但如果,玄玑也只是棋子呢?”
萧景琰怔住。
沈云墨从袖中取出那份墓中帛书,在桌上摊开:“你看这名单,六部尚书,五军都督,各地藩王...玄玑一个道士,凭什么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效忠?”
“国师之位,权倾朝野...”
“不够。”沈云墨摇头,“权力可以收买人心,但收买不了这么多,这么久。除非...”
他停顿片刻,一字一顿:
“除非,玄玑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势力。一个足以让所有人恐惧,或者信服的势力。”
萧景琰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你是说...皇室?”
“先帝暴毙,今上年幼,太后垂帘...”沈云墨的手指在帛书上划过,“这十年来,真正掌控朝政的,是太后一族,陇西李氏。”
陇西李氏,开国元勋之后,世代与皇室联姻。当朝太后正是李家嫡女,其兄李承业掌枢密院,其弟李承志领禁军,一门三公,权倾天下。
“可李氏为何要帮玄玑?”萧景琰不解,“玄玑若得势,对他们有何好处?”
“也许不是帮,是利用。”沈云墨缓缓道,“又或者...玄玑本就是李家的人。”
这个推测太大胆,连萧景琰都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这时,后院的门被轻轻叩响。
三长两短,是暗号。
老者前去开门,片刻后带回一个浑身湿透的中年文士。文士面色惨白,肩头一道伤口深可见骨。
“莫先生?”沈云墨“看”向来人方向。
“公子...”文士跪倒在地,声音哽咽,“我们被出卖了。江南七省三百暗桩,一夜之间,被清剿大半...”
沈云墨的手握紧了:“谁?”
“不知道...但每个据点被攻破前,都收到过公子的亲笔手令,命他们集结待命。”文士从怀中取出一卷染血的丝帛,“这手令,字迹、印鉴、暗语,全都无懈可击...”
沈云墨接过丝帛,指尖抚过上面的字迹。即使看不见,他也能感觉到那模仿得惟妙惟肖的笔锋。
“能模仿我到这种程度的...”他忽然想到什么,脸色骤变,“不好!景琰,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
话音未落,药铺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铠甲摩擦,刀剑出鞘——是军队。
“里面的人听着!奉太后懿旨,缉拿逆党沈云墨、萧景琰!反抗者,格杀勿论!”
是禁军的声音。
老者脸色煞白:“后门...后门也有脚步声。”
他们被包围了。
萧景琰拔剑出鞘,将沈云墨护在身后。中年文士挣扎站起,从袖中抽出一对判官笔。
“公子先走,属下殿后。”
“走不了。”沈云墨反而平静下来,“禁军出动,说明他们已经确信我们在此。硬闯,正中下怀。”
他侧耳倾听片刻:“东南角,脚步声最轻,只有三人。那里是突破口。”
“你怎么知道?”萧景琰问。
“禁军布阵,东南角必是‘离火位’,主攻。但此刻那里脚步声轻且散,说明...”沈云墨顿了顿,“说明他们在等我们往那里突围。”
“陷阱?”
“不,是生路。”沈云墨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有人故意留了破绽。布阵之人,想放我们走。”
萧景琰不再多问,一剑劈开后窗:“走!”
四人跃窗而出,果然东南角只有三名禁军。见他们冲出,那三人竟不阻拦,反而让开道路。
“往西市,那里鱼龙混杂,可藏身。”沈云墨边跑边说。
身后追兵呐喊,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仿佛在驱赶,而非追击。
穿街过巷,四人冲入西市。这里是金陵最混乱的街区,三教九流汇聚,连官府也头疼。
挤过拥挤的人潮,他们终于在一处赌坊后巷停下。文士肩头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染红半边身体。
“莫先生撑不住了。”老者急道。
“进赌坊。”沈云墨当机立断。
赌坊名“千金一笑”,是西市最大的地下赌场。这里不问来路,只认钱财,是亡命徒最好的藏身之所。
赌坊老板是个独眼壮汉,见到四人,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几位,玩什么?”
“玩命。”沈云墨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不是虎符,而是一枚刻着麒麟纹的暖玉。
独眼老板见到玉佩,脸色微变,随即堆起笑容:“原来是贵客。里面请,有天字房。”
他亲自引路,穿过喧嚣的赌厅,来到后院一处隐秘的厢房。
“这里绝对安全,几位放心。”老板拱手,“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金疮药,干净衣物,还有...”沈云墨顿了顿,“一壶‘醉生梦死’。”
老板一怔:“那可是禁酒...”
“我知道。”沈云墨淡淡说,“所以我才会要。”
老板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厢房里,萧景琰为文士处理伤口。老者守在门边,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云墨,‘醉生梦死’是什么?”萧景琰问。
“一种酒。”沈云墨在桌边坐下,“也一种药。饮之可暂时忘却痛苦,但会成瘾。三年前,玄玑就是用这种酒,控制了不少朝臣。”
“你要它做什么?”
“验证一个猜想。”沈云墨的手指轻叩桌面,“陇西李氏,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们家族中,每隔一代,就会出一个‘千面人’,擅长模仿任何人。笔迹、声音、举止,乃至内力运行,皆可仿冒。”
萧景琰心中一动:“你是说,模仿你手令的...”
“很可能是李家人。”沈云墨点头,“而‘醉生梦死’,是唯一能让他们露出破绽的东西。这种酒会激发他们体内一种隐疾,导致左手小指无法控制地颤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老板。
沈云墨猛然站起:“来得好快。”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追兵,而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红绡。
她没死。
一身素衣,面无血色,肩头裹着绷带,显然也受了伤。
“是你。”萧景琰拔剑。
“别动手。”红绡举起双手,示意没有武器,“我不是来打架的。”
“那你来做什么?”沈云墨冷冷问。
“报恩。”红绡看着他,“三年前,你在江南救过一个染疫的小姑娘,还记得吗?”
沈云墨微微一怔。
“那是我妹妹。”红绡跪下,“你救了她,我欠你一条命。今日来还。”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们在东南角突围时,我就在附近。”红绡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禁军副统领的令牌,“我潜入禁军三月,今日才知他们要围捕你们。布阵之人是李承志,他故意留了破绽,但我不确定他真正意图,所以一路跟来。”
沈云墨沉默片刻:“你说报恩,如何报?”
“带你们出城。”红绡抬起头,“今夜子时,西城水门,我当值。但有个条件——”
她看向沈云墨:
“带我妹妹一起走。她在玄玑手中,被关在城外国师别院。”
沈云墨与萧景琰对视一眼。
“我们凭什么信你?”萧景琰问。
“凭这个。”红绡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官职、把柄,以及...饮“醉生梦死”的次数。
这是一份玄玑掌控朝臣的完整名单。
“我从他书房偷出来的。”红绡说,“够诚意吗?”
沈云墨接过名单,指尖拂过那些名字,忽然停在其中一个上:
“李承志...他也饮此酒?”
“每月三次,从无间断。”红绡点头,“而且,他的左手小指...”
“会抖。”沈云墨接道。
一切都对上了。
萧景琰看向沈云墨,等他决断。
良久,沈云墨缓缓道:“子时,西城水门。但在此之前,我们得先去一个地方。”
“哪里?”
“国师别院。”沈云墨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既然要救人,不如把水搅得更浑些。”
窗外,天色渐暗。
金陵城的灯火一盏盏亮起,照亮了这座古城千年的沧桑。
而在这片璀璨之下,暗涌终于要冲破水面,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