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的金陵城,华灯初上,秦淮河上画舫如织。
萧景琰戴着斗笠,混迹在熙攘的人群中。他身上的伤在沈云墨的照料下已好了大半,但心里的痛却愈加深重——每走一步,都离昔日的王府更远,离真相更近。
“糖葫芦,甜又脆——”
“胭脂水粉,正宗的苏州货!”
街市喧嚣掩盖了暗流涌动。萧景琰敏锐地察觉到,至少有五拨人在暗中盯梢。有些是官府的眼线,有些身份不明,但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金陵守备府。
沈云墨说得没错,这里已是龙潭虎穴。
“客官,看相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萧景琰侧目,见一卦摊后坐着个瞎眼老道,白须垂胸,手中摇着铜铃。他本想拒绝,却瞥见老道指间一个细微的动作——那是军中的暗号。
他心中一凛,坐到卦摊前。
“道长想说什么?”
老道浑浊的眼睛“望”着他,声音压得极低:“今夜子时,守备府后园枯井。只能一人来。”
“我凭什么信你?”
老道从袖中取出一物,悄悄推至他面前——半枚残破的玉佩,与萧景琰腰间所佩的另一半,正好契合。
这是父王贴身之物,三年前那夜遗失在血泊中。
萧景琰的手微微颤抖:“你是...”
“老奴陈忠,前靖王府管家。”老道声音哽咽,“殿下还活着,老王爷在天之灵可安息了。”
萧景琰强忍激动:“陈伯,这些年...”
“来不及细说。”陈忠快速收起玉佩,“守备周崇明已投靠国师,今夜他要将虎符献给玄玑派来的特使。殿下务必在子时前拿到虎符,否则南境水师尽归贼手。”
“你如何得知虎符所在?”
“沈公子三年前曾将虎符托付于老奴,是老奴亲手藏入守备府。”陈忠顿了顿,“殿下,沈公子可还安好?”
萧景琰点头:“他在城外接应。”
“那便好。”陈忠似是松了口气,“沈公子为护这虎符,双目失明,家破人亡...殿下,莫要负他。”
这话中有话,萧景琰尚未来得及细问,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一队官兵正挨个盘查路人。
“快走。”陈忠推了他一把,“记住,子时,枯井。井壁三尺处有暗格。”
萧景琰起身混入人群,回头时,陈忠已收起卦摊,佝偻着背消失在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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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破庙,沈云墨独坐殿中,指尖轻抚琴弦。
琴无声。
他在等,等一个约定的信号——若萧景琰平安归来,会在庙外学三声杜鹃啼鸣;若遇险,则是两声乌鸦叫。
更漏点滴,子时将近。
忽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不止一匹。沈云墨的手指停在弦上,空洞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不是约定的信号。
他抱起古琴,身形如鬼魅般飘至破庙梁上。几乎同时,庙门被踹开,火把照亮了残破的佛像。
“搜!那瞎子定藏在这里!”
十余名黑衣人涌入,刀剑出鞘。
为首的是个女子,一身红衣,腰间悬着弯刀。她环顾四周,冷笑道:“沈云墨,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吧,国师请你回去叙旧。”
梁上,沈云墨面无表情。
红衣女子走到香案前,拾起一根琴弦——那是他故意留下的。
“你的琴弦还温着,人走不远。”她挥手下令,“烧了这庙,看他出不出来!”
火把掷向帷幔,火光骤起。
就在这时,琴音乍响。
不是从梁上,而是从庙外。清越的琴声如冰泉泻地,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击在黑衣人的穴位上。
“他在外面!”红衣女子厉喝,率先冲出。
庙外月光如水,沈云墨端坐古槐下,白衣胜雪,琴横膝上。
“红绡,三年不见,你还在为玄玑卖命。”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问候故人。
红绡咬牙:“沈云墨,当年你叛出师门,师父念旧情留你一命,你不知感恩,还敢盗走虎符!”
“师门?”沈云墨冷笑,“玄玑毒瞎我双眼,屠我满门时,可曾念过师徒之情?”
话音未落,琴音再起,如暴雨倾盆。
红绡拔刀疾斩,刀气撕裂空气,却斩不断无孔不入的音波。她带来的手下已倒了大半,剩下的也痛苦捂耳。
“你的‘断魂曲’又精进了。”红绡嘴角渗血,“可惜,你终究是个瞎子。”
她忽然掷出一把银针,针尖淬着幽蓝的光——毒。
沈云墨听风辨位,琴身一转,挡开大部分银针,却仍有三枚射入左肩。
剧痛袭来,琴音一滞。
红绡趁机欺身而上,弯刀直取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光从天而降!
“铛——”
刀剑相击,火星四溅。
萧景琰挡在沈云墨身前,剑尖滴血。他一路狂奔回来,正好撞见这一幕。
“景琰兄...”沈云墨咳出一口黑血,“针上有毒...”
萧景琰眼神一凛,剑势如狂风骤雨,逼得红绡连连后退。
“靖王殿下?”红绡认出剑法,“好,正好将你们一网打尽!”
她吹响竹哨,远处又有马蹄声传来——援兵到了。
“走!”萧景琰扶起沈云墨,一剑逼退红绡,纵身跃上庙墙。
身后箭如飞蝗。
沈云墨强提内力,十指在琴弦上疾扫,音波如墙,暂时挡住了追兵。
两人跌入庙后密林,萧景琰撕开沈云墨肩头衣物,见伤口已发黑。
“必须立刻逼毒。”他毫不犹豫俯身,用嘴吸出毒血。
沈云墨浑身一僵:“不可...这毒...”
“别说话。”萧景琰吐出一口黑血,再次俯身。
反复数次,直到血色转红。他从怀中取出金疮药敷上,又撕下衣襟包扎。
整个过程,沈云墨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
“虎符拿到了吗?”最后,沈云墨轻声问。
萧景琰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虎符,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但陈伯说,这只是半枚。”
沈云墨摸索着接过虎符,指尖抚过上面的纹路:“不错,这只是阳符。阴符在...在我父亲墓中。”
萧景琰一怔:“沈太傅的墓?在何处?”
“金陵西郊,沈氏祖坟。”沈云墨的声音有些飘忽,“但那里已被玄玑的人严密看守。而且...”他顿了顿,“墓中有机关,唯有沈氏血脉可入。”
远处追兵的火把越来越近。
萧景琰背起沈云墨:“先离开这里。阴符之事,从长计议。”
“不。”沈云墨忽然道,“今夜必须拿到阴符。红绡既已现身,说明玄玑已知晓虎符下落。天亮之前,他定会派人掘墓。”
“可你的伤...”
“死不了。”沈云墨从他背上挣脱,摇摇晃晃站起,“景琰,这是我沈家的事,你不必...”
“我们有过约定。”萧景琰打断他,握住他的手,“你助我夺回江山,我还你沈家清白。这条路上,没有谁的事,只有我们的事。”
沈云墨空洞的眼中,似有微光闪动。
良久,他反握住萧景琰的手:“好。去沈氏祖坟。”
两人相携没入夜色,身后火光冲天,破庙在烈焰中轰然倒塌。
密林深处,红绡抹去嘴角血迹,盯着两人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竹筒,放飞信鸽。
月光下,信鸽飞向北方——国师玄玑所在的京城方向。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片月光下,金陵守备府内,一场屠杀刚刚结束。
陈忠的尸体被悬挂在府门梁上,脚下是一行血字:
“叛主者,皆此下场。”
血字未干,一个黑袍人影无声落地,拾起陈忠紧握的右手——掌中,是半枚染血的玉佩。
黑袍人抬头望向西郊方向,兜帽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沈云墨,萧景琰...游戏,才刚刚开始。”
夜雨忽至,洗刷着金陵城的血腥。
而真正的风暴,正在黑暗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