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的安静持续得有些诡异。
傅铭泽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扎在秦书月身上,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侧脸、微微低垂的眼睫、乃至握着帕子放在膝上纹丝不动的手指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羞愤、窘迫、不安,或者至少是面对陌生男子独处时应有的紧张。
可是没有。
她甚至比刚才在珍宝阁被他刻意刁难时,还要平静。那种平静不是强装出来的镇定,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无视?仿佛他这个人,连同他那些刻薄的话语,都只是车窗外无关紧要的雨声。
傅铭泽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么不把他当回事的人。他是皇子,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之一,走到哪里不是众星捧月?就算有人心中不满,面上也绝不敢如此怠慢。这个秦书月,一个区区庶女,哪来的底气?
他心头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挫败感。他故意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半是好奇半是挑衅的语气开口,打破了沉默:
“诶。”
秦书月眼睫微动,并未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反应更让傅铭泽不爽。他索性把话挑明,声音里带着刻意装出的不解和嘲弄:“我说,你是不会生气吗?珍宝阁那次,不争不抢,灰溜溜就走了。现在呢?我人就在这儿,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你就没点反应?不反驳两句?哪怕骂句‘登徒子’呢?”
他紧紧盯着她的侧脸,不放过任何一丝变化。
秦书月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平静地对上他探究中带着火气的眼睛。她的眼神很清澈,没有畏惧,也没有怒气,就像在看一个……不太讲道理但勉强可以沟通的陌生人。
“该反驳些什么呢?”她开口,声音依旧轻柔,却清晰稳定,“公子所言,有些确是事实。那冰晶月季簪耀眼夺目,价值不菲,我本庶女,日常用度自有规制,确非我当用之物。我驻足观看,只因喜爱其形制与清冷之美,如同欣赏园中一株难得的花,欣赏足矣,并无必须据为己有之心。”
她顿了顿,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至于公子那日所言‘庶女也配’……言语确有不妥,书月听着,心中亦有不悦。然世间言语如风,过耳即可,若句句计较,徒增烦扰。这些无聊之事,书月本无意多费心神。”
无聊之事?!
傅铭泽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俊脸都有些绷不住了。他堂堂九皇子,主动搭话(虽然是找茬),在她眼里居然是“无聊之事”?还“无意多费心神”?
“你居然敢说我无聊?!”他声音提高了些,带着难以置信的怒气,差点维持不住那副玩世不恭的架子。
秦书月却不再看他,也没接他的话茬,仿佛刚才那段对话已经耗费了她今日所有的“心神”。她微微提高声音,对着车帘外的车夫问道:“请问,还有多久能到秦府?”
车夫的声音带着恭敬传来:“快了快了姑娘,转过前面街口就是!”
她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言语,重新端坐,目光落在自己沾了些泥点的鞋尖上,彻底将旁边那位气息不稳的“好心公子”当成了空气。
她敢无视我?!
傅铭泽心里的火简直要烧穿天灵盖了。从小到大,只有他无视别人的份!今天居然被一个庶女,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轻描淡写地评价为“无聊”、还摆出这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架势!
他胸膛微微起伏,握着玉扳指的手指收紧,骨节泛白。但最后一丝皇子的矜持(或者说,不想在一个庶女面前更失态)让他硬生生把这股邪火压了下去,只是脸色越发难看,车厢内的气压低得吓人。
马车终于稳稳停在秦府侧门不远处。雨势稍歇,但天色已暗,门檐下挂着的灯笼在雨气中晕开昏黄的光。
秦书月正欲道谢下车,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披着斗篷、伸着脖子张望的身影蹦了出来,正是秦书瑶。她肚子似乎好了些,裹得严严实实,一眼看到停着的陌生华丽马车,好奇地“咦”了一声。
“哎呀书月!”秦书瑶快步走过来,完全没注意马车里是谁,只盯着马车制式看,“这不是我们家马车啊,这是谁的马车?好气派!” 她纯粹是好奇,外加看到妹妹平安回来松了口气。
而原本在马车里如同静坐入定般的秦书月,在看到秦书瑶的瞬间,脸上那层淡漠平静的面具瞬间冰雪消融。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夜空里骤然点亮的星辰,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个真切温暖、毫无保留的笑容,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欢喜和依赖:
“姐姐!”
这一声呼唤,清脆柔软,与方才车内那平淡疏离的语调判若两人。她甚至等不及车夫放好脚凳,自己就提着还有些潮湿的裙摆,有些急切地下了车,快步走向秦书瑶,自然地挽住了她的胳膊,仰起脸,笑容纯净:“你怎么出来了?雨还没停透呢,这大哥我不认识,就是一个顺路的,碰巧把我送回来了。”
秦书瑶被妹妹这难得的灿烂笑容晃了一下,随即也被感染,拍拍她的手:“那这大哥还挺好的,饿不饿?厨房温着姜汤呢,快回去喝一碗驱驱寒!” 她完全没多问马车的事,拉着秦书月就往门里走。
秦书月顺从地跟着,回头对马车方向微微颔首,算是最后的致意,然后便和姐姐说说笑笑地进了府门,从头到尾,没再多给那辆华贵马车和车里的人一个眼神。
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顺路的交通工具,和一位无关紧要的“好心大哥”。
马车内,死一般的寂静。
傅铭泽死死盯着那扇已经关上的、毫不起眼的秦府大门,仿佛要把它烧出个洞来。
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愕(秦书瑶的出现),到目睹秦书月瞬间变脸的不可置信,再到被彻底无视、姐妹俩携手离开后的……扭曲。
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两下。
“不认识……”
“好心的大哥……”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反复在他脑海里烫过。她刚才对着秦书瑶那笑容有多真实温暖,此刻就显得对他有多敷衍冷漠!
谁跟她顺路啊?!他可是住在皇城的,跟秦府所在的城西完全是两个方向!他冒着大雨,绕了半座城,就为了听她一句“无聊”和“不认识”?!
“呵……好,好得很。” 傅铭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胸口那股郁气几乎要炸开。他猛地放下车帘,隔绝了外面那令人烦躁的雨景和秦府的门扉。
“回宫!” 他对着车夫厉声道,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憋闷。
马车调转方向,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朝着皇城疾驰而去。车轮溅起的水花,比来时更加猛烈。
车厢内,傅铭泽闭着眼,靠在锦垫上,可秦书月那张面对他时淡漠平静、转向秦书瑶却瞬间笑靥如花的脸,还有她那句轻飘飘的“不认识”,反复在他眼前、耳边回放。
他忽然觉得,这车厢里的熏香,也变得有些刺鼻。
秦书月是吧?
行。
本皇子记住你了!
咱们……走着瞧!
雨夜的长街上,九皇子的马车带着一肚子无处发泄的闷火,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与未停的雨幕中。而秦府内,温暖的灯火下,姐妹俩捧着姜汤的低语轻笑,与窗外渐沥的雨声,交织成另一番宁静景象。
只是这宁静之下,似乎又有一根新的、微妙的线,被悄然牵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