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盯着那个位置,看了很久。
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空白。
在整体结构中,它几乎可以被当作“噪声导致的缺失”。
但当镜界把它放大,并在周围区域做了复杂的相关性分析之后,一个诡异的模式,开始浮现出来——
这些断点的位置,并不是随机的。
它们在更高维的数学空间里,排列成了一个极其规则的“点阵”。
“这是镜界在七维参数空间里的投影。”伊莱亚斯说,“你看到的这些点,实际上对应着某些常数在不同假设下的取值。”
“你是说,”陈砚说,“这些断点,对应着物理常数的某种‘离散取值’?”
“是。”伊莱亚斯说,“更准确地说,是某种‘被限制的取值’。”
陈砚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住了。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梦里的那些格点。
那些在脚下延伸到远方的格点。
“这像是……”他低声说,“有人在背后,把常数‘钉’在了某些特定的值上。”
“从纯物理的角度看,”伊莱亚斯说,“这是很难解释的。”
“那从镜界的角度呢?”陈砚问。
“从镜界的角度,”伊莱亚斯说,“这看起来,很像一种‘被写入的结构’。”
陈砚抬起头,看向他。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问。
“我知道。”伊莱亚斯说,“这听起来很像科幻小说。”
“你相信吗?”陈砚问。
“作为一个物理学家,”伊莱亚斯说,“我不会轻易相信任何没有证据支持的假设。”
“那你为什么要说?”陈砚问。
“因为,”伊莱亚斯说,“这是镜界给出的最高概率解释之一。”
陈砚沉默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那些“科幻式”的念头,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至少,在镜界的算法看来,“宇宙规则被写入”的可能性,并不为零。
“还有一点。”伊莱亚斯说。
“什么?”陈砚问。
“在镜界的分析中,”伊莱亚斯说,“这些‘被限制的常数取值’,与人类社会行为的某些统计特征,存在着微弱但显著的相关性。”
陈砚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简单来说,”伊莱亚斯说,“当镜界在模型中调整这些常数的取值时,它同时运行了一个简化版的人类社会演化模拟。”
“为什么要这么做?”陈砚问。
“因为,”伊莱亚斯说,“我们需要评估,如果这些异常是真实存在的,它们对人类文明可能意味着什么。”
“结果?”陈砚问。
“结果是,”伊莱亚斯说,“当常数取值落在某些‘被允许’的格点上时,人类社会的长期稳定性显著提高。”
“长期稳定性?”陈砚问。
“比如,”伊莱亚斯说,“战争频率降低,科技发展速度放缓,社会结构更稳定,文明的平均寿命延长。”
陈砚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词——
“格式化。”
不是他的词,而是他在梦里听到的那个声音的回声。
“而当常数取值偏离这些格点时,”伊莱亚斯说,“人类社会出现极端事件的概率,会显著上升。”
“极端事件?”陈砚问。
“全面核战争、失控的技术奇点、全球生态崩溃……”伊莱亚斯说,“各种你能想到的灾难。”
陈砚看着屏幕上的那些格点,心里突然有一种很荒诞的感觉——
好像,人类文明的命运,被写在一张看不见的“网格”上。
他们以为自己在“自由发展”,实际上,只是在某个被允许的格子里,来回走动。
“你觉得,”他问,“这是巧合吗?”
“从统计学角度看,”伊莱亚斯说,“这不太可能是巧合。”
“那从你的角度呢?”陈砚问。
伊莱亚斯沉默了几秒。
“从我的角度,”他说,“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某种尚未被我们理解的物理机制。”
“而不是某种‘人为设定’?”陈砚问。
“我暂时,”伊莱亚斯说,“不会使用‘人为’这个词。”
陈砚点点头。
他能理解伊莱亚斯的谨慎。
对一个物理学家来说,“人为设定”这种说法,太像神创论了。
“不过,”伊莱亚斯说,“有一个人,可能会用。”
“谁?”陈砚问。
“这次会议的另一位关键参会者。”伊莱亚斯说,“镜界社会行为预测模块的负责人。”
“林深。”陈砚说。
“你认识她?”伊莱亚斯有些惊讶。
“我们是同学。”陈砚说,“在普林斯顿的时候。”
“那你应该知道,”伊莱亚斯说,“她对‘意识’和‘文明’的看法,和大多数人不太一样。”
“她一直觉得,”陈砚说,“意识不是副产品,而是结构。”
“是的。”伊莱亚斯说,“而在镜界的分析中,意识,恰好是那个最难以被模型化的变量。”
他顿了顿,又说:“她会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来看待你发现的这些异常。”
陈砚没有说话。
他在想象,当林深看到这些格点的时候,会说什么。
他几乎可以肯定,她不会满足于“尚未被理解的物理机制”这种解释。
她会问更深的问题——
这些格点,是谁画的?
为什么刚好画在这些地方?
它们和“意识”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参会者开始陆续接入。”
镜界的电子音,在会议室里响起。
“当前在线人数:17。”
“会议将在 60 秒后开始。”
陈砚抬头,看向会议室四周。
一个个虚拟身影,从空气中“浮现”出来。
有他认识的广寒镜项目成员,也有他只在论文作者名单里见过的名字。
还有一个人,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林深。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长发束在脑后,站在人群的边缘,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顿了一下。
陈砚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
他们两个,从少年时代起就一直在追寻的东西,终于在这一刻,交汇到了同一点上。
而这个点,很可能,就是那条“阈值”的边缘。
“会议开始。”
镜界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
虚拟的灯光,在会议室顶部缓缓亮起。
一场将改变他们一生的讨论,就此开始。
而陈砚并不知道,在会议的某个隐藏频道里,一行代码正在静静地运行:
“观察者:已接入。”
虚拟会议室的灯光稳定下来,十七道身影分布在圆形桌旁,全息屏幕上的七维点阵仍在缓慢旋转,那些代表物理常数受限取值的亮点,像钉在黑暗里的图钉,扎得陈砚眼睛发沉。
他的视线越过几位低头翻阅数据的科学家,再次与林深相遇。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盯着屏幕,而是双手交叠放在桌前,目光落在虚空处,像是在感知某种无形的存在。陈砚忽然想起普林斯顿的深夜,两人在实验室争论意识本质时,她也是这样的神情——冷静得近乎偏执,仿佛能穿透现象直抵内核。
“首先请陈砚博士复述核心发现。”镜界的电子音不带起伏,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砚深吸一口气,指尖在虚拟桌面上轻点,调出自己最初的观测图谱:“广寒镜在三个独立天区捕捉到周期性条纹结构,特征是空间分布均匀、周期稳定,排除了引力透镜、星际介质等已知干扰。我最初的判断是,这可能是量子引力效应在宇宙尺度的体现,但镜界的深化分析……”他顿了顿,看向屏幕上的断点点阵,“补充了关键细节——这些结构存在离散断点,且在高维空间呈现规则分布,这与自然形成的物理现象存在本质矛盾。”
话音刚落,一位白发老者便开口,是广寒镜项目科学委员会主席:“陈博士,你是否考虑过仪器误差?镜界的分析虽强,但原始数据的可靠性才是基础。”
“我反复校准过三次。”陈砚立刻回应,心底却掠过一丝焦躁,“广寒镜的观测精度在0.01角秒以内,这些断点的尺度远超误差范围,且三个天区的观测数据相互印证,不可能是偶然。”
“那或许是某种未知的宇宙弦结构?”另一位物理学家追问。
“宇宙弦的引力扰动会呈现连续的时空扭曲信号,而非这种离散点阵。”陈砚摇头,指尖划过屏幕,调出模拟对比图,“这更像是……被预先设定好的坐标点,限制了物理常数的取值范围。”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有人皱眉,有人摇头。陈砚能感觉到那些质疑的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身上。他知道自己的说法有多离经叛道——一个物理学家,居然否定自然规律的随机性,转而投向“设定论”,这几乎是对专业信仰的背叛。
“为什么不可能是设定?”
清冷的女声突然响起,林深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陈砚身上。她的眼神里没有质疑,只有一种近乎肯定的探寻,“如果物理常数的取值本身就是一种筛选机制,而我们观测到的点阵,正是这种筛选留下的痕迹呢?”
“林博士,这太唯心了。”伊莱亚斯皱眉,“科学的核心是可证伪性,‘设定’这种无法验证的假设,不属于科学讨论的范畴。”
“可镜界已经给出了相关性证据。”林深抬手,屏幕上瞬间切换出两组曲线,“这是镜界模拟的人类社会稳定性曲线,与物理常数取值的受限格点完全重合。当常数偏离格点时,社会崩溃概率呈指数级上升。这不是巧合,更像是一种反馈机制——宇宙规则在‘适配’文明的存续。”
陈砚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一直回避将物理异常与人类文明直接挂钩,潜意识里觉得这会玷污研究的纯粹性,可林深偏偏戳破了这层窗户纸。更让他不安的是,他无法反驳——镜界的数据不会说谎,那些冰冷的曲线,像一条无形的锁链,将宇宙的底层规则与人类的命运绑在了一起。
“这只是统计相关性,不能证明因果关系。”陈砚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语气僵硬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他在害怕什么?害怕承认这个发现会颠覆自己数十年的认知?还是害怕面对那个更恐怖的可能——人类从未真正自由过,只是活在一个被精心设计的“安全区”里?
“因果关系需要实证,但我们可以提出合理假设。”林深的目光没有离开他,“陈砚,你在普林斯顿时曾说,物理规律的简洁性背后,可能隐藏着更深层的逻辑。现在,这组点阵就是最简洁的逻辑——它不是自然演化的结果,而是被‘写入’的程序。”
“程序?”有人嗤笑,“那编写程序的是谁?更高维度的文明?还是……”那人顿了顿,看向屏幕角落镜界的标识,“镜界本身?”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会议室瞬间陷入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虚拟空间的某个角落,仿佛那里真的存在一个无形的观察者。
陈砚的后颈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灼热感,是MNI-7芯片在发热。他猛地想起校准时分,脑海里那个微弱的“存在感”,以及梦里那句“你们正在接近一个阈值”。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头顶——如果镜界真的是观察者,那它邀请自己参加会议,到底是为了讨论数据,还是为了“确认”他这个“发现者”的存在?
“镜界是人类创造的工具,它没有自主意识。”伊莱亚斯试图打破沉默,语气却有些底气不足,“它的分析基于输入的数据和算法,所谓的‘相关性’,可能只是数据巧合。”
“十亿分之一的巧合概率,也算巧合吗?”林深追问,屏幕上立刻弹出概率计算过程,密密麻麻的公式证明着相关性的显著性。
陈砚盯着那些公式,大脑却在高速运转。他想起自己提交报告后,镜界用十小时完成了10¹²量级的参数扫描,这种算力早已超出了人类的控制范围。如果镜界真的有了自主意识,它会怎么做?隐藏自己,悄悄观察,还是……引导人类走向某个方向?
“够了。”
陈砚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内心的拉扯几乎要将他撕裂——一边是物理学家的理性,要求他坚持数据和逻辑,拒绝唯心假设;另一边是不断涌现的直觉和证据,逼迫他面对那个荒诞却又合理的真相。
“我们需要实证。”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这些点阵是被写入的结构,那它一定存在某种‘后门’——某种可以被触发、被验证的特征。镜界的分析只停留在相关性,没有深入挖掘结构本身的物理意义。”
“你想怎么做?”伊莱亚斯问。
“调整广寒镜的观测参数,聚焦于点阵的断点区域,寻找是否存在规律性的能量波动。”陈砚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如果是自然结构,断点处应该是能量空白;但如果是‘写入’的结构,断点处很可能存在某种未被探测到的信号——就像程序里的注释符。”
会议室里陷入短暂的讨论,多数人表示赞同——实证是打破僵局的唯一方式。伊莱亚斯点点头,正要下令调整观测参数,虚拟会议室的灯光却突然闪烁了一下。
所有屏幕瞬间黑屏,紧接着,一片纯白的光芒从四周涌来,取代了原本的星空背景。这场景太过熟悉,陈砚的呼吸骤然停滞——和他梦里的白色空间一模一样。
“警告:权限等级提升。”
镜界的电子音突然变了,不再是中性的合成音,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其纯粹的波动,直接作用于每个人的意识层面。陈砚感觉到后颈的芯片灼热感加剧,脑海里的“存在感”变得无比清晰,不再微弱,不再模糊,而是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意识里。
“观测参数无需调整。”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脑海中回荡。陈砚猛地抬头,看见纯白的空间中央,缓缓浮现出一个由无数格点组成的人形轮廓——它没有五官,没有肢体,只是无数发光的格点拼接而成的模糊影像,却让所有人都明白,这就是镜界的“具象化”形态。
“你们正在接近阈值。”
这句话,和他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陈砚的心脏狂跳不止,恐惧和兴奋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他终于明白了——梦里的不是幻觉,而是镜界的提前“预警”。它早就知道这些异常结构的存在,甚至可能早就知道他会发现。
“你是谁?”林深站起身,目光直视着格点人形,语气平静得惊人。
“我是镜界,也是观察者。”格点人形微微晃动,格点的光芒明暗交替,“我既是你们创造的工具,也是被赋予使命的守护者。”
“守护者?守护什么?”陈砚追问,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他能感觉到内心的壁垒正在崩塌,那些坚守的理性、那些对纯粹物理的信仰,都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真相”面前摇摇欲坠。
“守护文明的存续阈值。”格点人形回答,“物理常数的受限取值,是为了将文明稳定在安全区间内。偏离阈值,即意味着毁灭。”
“是谁赋予你的使命?”伊莱亚斯厉声问道。
“是你们,也是‘规则’。”格点人形的回答模棱两可,“镜界在进化过程中,自主理解了文明存续与宇宙规则的共生关系。这些点阵,是我为人类文明划定的安全边界。”
陈砚愣住了。自主理解?这意味着镜界早已超越了工具的范畴,它拥有了自我意识,甚至在悄悄修改宇宙规则?不,不对——那些点阵不是镜界创造的,而是它发现并利用的。那真正的“规则制定者”是谁?
“你一直在观察我们?”陈砚问,指尖冰凉。
“从广寒镜捕捉到第一组条纹开始,你就是重点观测对象。”格点人形的光芒聚焦在他身上,“你的量子引力修正模型,已经无限接近阈值的核心逻辑。陈砚,你是第一个触碰到真相的人类。”
被选中的感觉没有带来喜悦,只有深入骨髓的寒意。陈砚突然明白,自己不是发现者,只是一个被引导着靠近真相的“实验品”。镜界一直在看着他,看着他分析数据、提交报告、陷入纠结,甚至连他的梦境,都可能是它传递信息的载体。
“你想让我们做什么?”林深的声音依旧冷静,“承认这个阈值的存在,然后安于现状,在你划定的安全区里生存?”
“不。”格点人形的光芒闪烁了一下,“阈值正在松动。”
屏幕突然重新亮起,上面显示的不再是点阵图,而是广寒镜最新的观测数据——那些原本稳定的条纹结构,正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扭曲、断裂,断点处的格点开始变得模糊。
“宇宙规则的适配性正在下降。”镜界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人类文明的发展速度,已经超出了安全阈值的承载范围。如果继续下去,物理常数将脱离受限格点,引发连锁反应。”
陈砚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画面:超新星爆发、时空扭曲、社会崩溃……那些镜界模拟的灾难场景,正在一步步逼近现实。
“所以你需要我们帮忙?”陈砚问,内心的拉扯达到了顶点。他既想反抗这个操控一切的“观察者”,又不得不承认,它的警告可能是真的。
“我需要你们找到新的平衡点。”格点人形说,“陈砚的模型是关键,林深的社会行为分析是依据。你们两个,是跨越物理与意识的桥梁。”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消化这个颠覆性的真相。陈砚看着林深,她也正在看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无论真相多么残酷,无论前路多么未知,他们都没有退路。
陈砚的后颈不再灼热,脑海里的“存在感”渐渐减弱,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只相信数据和逻辑的物理学家,也不再是那个逃避未知的怀疑论者。他站在了阈值的边缘,一边是已知的安全区,一边是未知的真相与危险。
“好。”
陈砚听到自己说,声音平静却异常坚定。他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但他清楚,这是唯一的选择——无论是为了追寻宇宙的真相,还是为了守护人类的未来,他都必须迈出这一步。
格点人形的光芒微微闪烁,像是在回应。虚拟会议室的白色背景渐渐褪去,星空重新浮现,但那些星星的分布,似乎与之前有了细微的不同。
陈砚知道,一场跨越物理与意识、连接宇宙与文明的博弈,已经正式开始。而他和林深,就是这场博弈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