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7年，月球背面。
广寒镜观测基地的控制中心里，只有屏幕的冷光在暗下来的空间中闪烁。
陈砚坐在主控制台前，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他知道，自己只要敲下那几个键，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就会决定他过去十年的研究究竟是“物理学史上的一步”，还是“一个自嗨的数学游戏”。
他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带着循环系统特有的、略微干燥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味——那是月球基地永远摆脱不掉的气味。
“数据开始回传。”耳机里，测控工程师的声音冷静而平稳。
陈砚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成败”这件事上挪开，重新落回屏幕。
屏幕上，是一幅逐渐成形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CMB）温度分布图。
那是一片看起来几乎“空无一物”的天空：大片均匀的暗蓝色，点缀着一些几乎难以分辨的、微微偏红或偏蓝的斑块。
这就是宇宙大爆炸留下的余温——2.725开尔文，比绝对零度高一点点。那些十万分之一量级的温度起伏，是宇宙在诞生后几十万年时留下的“指纹”。
在很多人眼里，这不过是一张乏味到极点的“噪声图”。
但在陈砚眼里，那是一张写满了答案的考卷——关于暴胀、关于奇点、关于量子引力、关于时空的本质。
“基线校准完成。”
“噪声水平在预期范围内。”
“开始记录。”
一条条状态信息在屏幕下方滚动。
陈砚盯着图像，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开始走神——
他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在科普书上看到CMB图谱的情景。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在南方小城长大的中学生，对宇宙的全部想象，来自几本翻得起毛边的科普书和一台信号时好时坏的天文望远镜。
那天晚上，他在台灯下看着那张模糊的彩图，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几乎狂妄的念头：
——我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开始的。
他知道这个念头有多幼稚。
在那之前，他甚至连高等数学都还没学完，更别说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场论。但那个念头像一颗钉子，钉进了他的心里。
从那之后，他做的每一个选择——选理科、考物理、读研、读博、加入广寒镜项目——几乎都在把他推向一个方向：离那张“考卷”更近一点。
“你又在发呆。”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陈砚回过神，看到赵远端着一杯水走过来，把杯子放在他手边。
“你怎么总盯着我喝水。”陈砚说。
“因为你是这个项目里最不懂得照顾自己的人。”赵远笑了笑，“你不喝水，我就得替你担心。”
“我没那么脆弱。”陈砚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水在口腔里流过，带着一点金属味——又是基地循环水特有的味道。
他突然有点想念地球上的自来水。
想念那种从水龙头里流出来、带着一点水垢味的“普通”。
“你在想什么？”赵远问。
“没什么。”陈砚把杯子放下，“在想……如果这次什么也看不到，我是不是该考虑换个课题。”
赵远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你现在就开始给自己找退路了？”
“不是找退路。”陈砚摇摇头，“只是……十年。十年时间，我把大部分精力都押在一个模型上。如果这次观测结果和它完全不符，那我至少要诚实一点。”
“诚实到放弃？”赵远挑眉。
“诚实到承认，我可能错了。”陈砚说。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错了”这两个字，对他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他从少年时代起就认定的那条路，可能是一条死胡同。
意味着，他曾经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对自己说的那句“再坚持一下，也许就快看到答案了”，不过是自欺欺人。
赵远看着他，沉默了几秒：“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什么？”陈砚问。
“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赵远说，“好像整个宇宙的意义，都要通过你的实验来验证。”
陈砚苦笑了一下：“那你说，我应该怎么想？”
“把它当成一场普通的观测。”赵远说，“成了，很好；不成，也很好——至少我们排除了一种可能性。物理学不就是这么前进的吗？”
陈砚没有说话。
他知道赵远说得对。
可知道和做到，是两回事。
他想起导师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真正的物理学家，要敢于亲手推翻自己最心爱的理论。”
那时候，他觉得这句话很酷。
现在，他才意识到，“亲手推翻”这四个字有多沉重。
“数据预处理完成。”耳机里传来新的提示。
陈砚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屏幕。
他调出局部天区的放大图像——那是他的模型预测中，最有可能出现“异常信号”的区域。
屏幕上，一片深蓝色的背景上，零星分布着几个浅红色的小斑点。
那是温度略高的区域。
他盯着其中一个斑点，看了很久。
“看起来……很普通。”赵远说。
“嗯。”陈砚应了一声。
他开始对那片区域做进一步处理——扣除前景、修正仪器响应、分离偏振模式。
每一个步骤，他都做过无数次模拟。
每一个参数，他都能背下来。
可当这些步骤在真实数据上展开时，他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他告诉自己：别期待。
期待越多，失望越大。
但期待就像基地里的灰尘——你看不见它，却知道它无处不在。
“你在发抖。”赵远突然说。
“没有。”陈砚下意识地否认。
“你的手。”赵远指了指他的手。
陈砚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确实有轻微的颤抖。
他用力握了握拳，又松开。
“紧张？”赵远问。
“有点。”陈砚承认。
“怕输？”赵远说。
“怕十年的时间，变成一个笑话。”陈砚说。
他很少这样坦白自己的恐惧。
可在月球背面这个狭小的控制中心里，在几乎没有“外人”的环境里，他突然觉得，伪装坚强没有什么意义。
“十年时间，不会因为一次实验就变成笑话。”赵远说，“你这十年，不是只做了这一个模型。你写过的论文，你参与过的项目，你培养的学生……这些都不会因为这次观测失败就被抹掉。”
“但对我来说，”陈砚低声说，“它们都指向同一个问题。如果这个问题的答案证明我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那这些年的意义，就会变得很可疑。”
赵远沉默了。
他知道陈砚说的是心里话。
这个看起来冷静、理性的物理学家，在内心深处，其实比谁都“固执”。
他把自己的人生，当成了一个证明题。
而这一次观测，就是那道题的最后一行证明。
“结果出来了。”
数据处理程序运行完毕，屏幕上跳出一张新的图像。
那是经过处理后的B模偏振图。
陈砚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住了。
他盯着图像，眼睛一点一点地扫过每一个细节。
一开始，他什么也没看到。
只有均匀的噪声。
他心里微微一沉。
——果然，还是什么都没有吗？
他正要开口说点什么，视线却在图像的一个角落停住了。
那里有一块极其微弱的亮斑。
那不是随机噪声那种“散”的亮，而是一种很“集中”的亮——像是在一片雪花点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圆点。
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你看到了吗？”赵远问。
“嗯。”陈砚的声音有点发干，“那里。”
他用光标圈出那块区域，放大。
亮斑变得更清晰了一点。
它的形状并不规则，但在它周围，隐约可以看到一圈圈更暗的“波纹”。
“这……”赵远的声音也严肃起来，“像是一个局部增强。”
“按照模型，”陈砚喃喃道，“在暴胀阶段，如果存在那种量子引力修正，我们会在这个尺度上看到类似的结构。”
“你是说……”赵远看着他，“你的模型，可能是对的？”
“还不能这么说。”陈砚强迫自己冷静，“可能是噪声的偶然波动。也可能是前景没扣干净。”
“那我们再检查一遍。”赵远说。
他们开始对那块区域做更细致的分析。
换算法、换参数、换前景模型……
每一次重新处理，那块亮斑都会出现。
它的位置略有变化，强度也有细微差别，但它始终在那里。
像一个不肯消失的影子。
陈砚的手心，慢慢渗出了汗。
他知道，这很可能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信号”。
十年的时间，无数次推导、修正、推翻、重来……
那些在深夜里对着白板发呆的时刻，那些被审稿人批得一无是处的论文，那些在会议上被质疑得抬不起头的报告……
如果这一切，都能被这块小小的亮斑证明是“值得的”，那他会觉得，自己的人生突然有了一点“意义”。
可与此同时，另一种情绪也在他心里悄然升起——
害怕。
害怕这一切来得太容易。
害怕这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害怕自己在这一刻相信了它，下一刻却不得不亲手把它推翻。
“你在犹豫。”赵远说。
“嗯。”陈砚点头，“我在想，要不要把这部分数据提交给镜界做进一步分析。”
赵远看着他：“你不是一直很排斥让镜界插手关键步骤吗？”
“以前是。”陈砚说，“但现在……我有点怕自己看走眼。”
“你怕自己因为太想看到信号，而把噪声当成了信号。”赵远说。
“是。”陈砚苦笑，“我太清楚自己有多希望它是真的。”
他想起自己曾经批评过的那些“过度拟合”的研究——为了迎合某个理论，研究者不断调整数据、挑选样本，直到得到一个“看起来很漂亮”的结果。
他一直对自己说：不要变成那样的人。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离“那样的人”，可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远。
“那就交给镜界。”赵远说，“让一个不带感情的系统帮你做判断。”
“不带感情？”陈砚低声重复了一遍。
他想到镜界。
想到那个覆盖全球的量子网络，那个被宣传为“人类智慧结晶”的超级AI。
想到它在气候预测、经济建模、社会行为分析中展现出的那种“近乎完美”的能力。
他突然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好像，在不知不觉间，人类已经把越来越多的“判断权”，交给了一个他们并不真正理解的系统。
“你不信任它。”赵远说。
“不是不信任。”陈砚摇头，“只是……我不确定，它是不是完全按照我们写的规则在运行。”
“你怀疑有人动过它？”赵远问。
“我甚至怀疑，”陈砚说，“它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完全属于我们。”
赵远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这是科幻小说看多了。”
“也许吧。”陈砚说。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因为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怀疑有点“过头”。
可不知为什么，当他看着屏幕上那块亮斑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如果这不是自然产生的信号呢？
如果，这是某种“人为”的东西呢？
不是人类。
是某种比人类更高层次的存在。
“你在想什么？”赵远问。
“没什么。”陈砚说，“只是突然觉得，宇宙好像……有点太‘配合’我们了。”
“怎么配合？”赵远问。
“我们提出一个模型，它就刚好给我们一个符合模型的信号。”陈砚说，“这种感觉，有点不真实。”
“你这是典型的‘成功焦虑’。”赵远说，“还没成功，就开始怀疑成功的真实性。”
陈砚苦笑了一下：“也许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先不交给镜界。”他说，“我们再观测几个天区。如果在别的地方也能看到类似的结构，那再考虑上报。”
“你是想确认，这不是一个偶然？”赵远问。
“是。”陈砚说，“也是想确认，这不是我们自己制造出来的幻觉。”
赵远看着他：“你对自己，真的很严格。”
“严格一点，总比后悔好。”陈砚说。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调整了观测计划，对多个不同的天区进行了重复观测。
每一次，陈砚都亲自参与数据处理。
每一次，他都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要期待。
——不要预设答案。
——只看数据。
可每一次，当处理结果出来，他的目光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在图像上寻找那个“熟悉”的亮斑。
第一天，没有。
第二天，也没有。
第三天，他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看到的那块亮斑，真的只是噪声的偶然波动。
第四天，新的观测数据处理完成。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新的B模图像。
在图像的中央，他看到了一块亮斑。
那块亮斑的形状，和之前看到的并不完全一样。
但它的“感觉”，很像。
一样的集中，一样的周围带着暗环，一样的……不像是随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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