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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万全

小满胜万全:哥哥的赎罪簿

“恨过。”她最终说,“恨他利用我,恨他娶了别人,恨他做了那么多违心的事。但后来……我明白了。这世道,想做清流容易,想做浊流也容易,最难的是身在浊流,心向清明。”

她看向我:“你哥是第三种人。”

我握紧了手中的虎符。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阿秀问,“跟我去北境,还是……”

“我想回宋家村。”我说,“哥哥说,爹娘的坟在那里。我想去看看。”

阿秀点头:“也好。我送你回去,然后去北境。等萧家平反了,我去找你。”

“阿秀姐姐,”我看着她,“你还会回来吗?”

她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苍凉:“不知道。也许吧。也许等我放下仇恨,就能回来了。”

我们在洛阳又休养了半个月。期间,长安的消息陆续传来:

忠亲王被赐死,家产抄没,同党三十七人悉数问斩。

萧丞相谋逆案重审,查明是冤案,陛下下旨平反,追封忠国公。

宋全案也重新核定,虽然贪墨、结党等罪证据确凿,但陛下念其“戴罪立功,揭发巨恶”,赦免其家人,不予追究。

听到最后一条时,我跪在地上,朝着长安方向磕了三个头。

哥哥,你做到了。

你的死,换来了清名,换来了冤案昭雪,换来了我的平安。

可我宁愿不要这些,只要你活着。

离开洛阳那日,阿秀雇了一辆马车,亲自驾车送我。她的车技很好,马车平稳,我腿上的伤几乎没有再疼过。

路过一片麦田时,正是小满节气。麦浪滚滚,绿意盎然。

“小满胜万全,”阿秀忽然说,“你哥常念叨这句话。”

“爹取的。”我轻声说,“他说,人生不求十全十美,小满即安。”

“你爹是聪明人。”阿秀望着远方的麦田,“可惜,这世道容不下聪明人。”

“阿秀姐姐,”我问,“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让哥哥走这条路吗?”

阿秀没有立刻回答。

马车行驶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才听见她说:“不会。”

“为什么?”

“因为代价太大了。”她声音很轻,“你哥用一条命,换了这么多人的平安,看起来很值。可小满,你知道吗?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重要。”

她转头看我:“比如你。如果你哥知道你会为他敲登闻鼓,会为他差点丢了命,他一定不会选这条路。”

我沉默了。

是啊,如果哥哥知道,他还会这么选吗?

我不知道。

十日后,我们到了宋家村。

村子还是老样子,村口的老槐树,树下的石磨,田间的土路。只是物是人非,爹娘不在了,哥哥也不在了。

阿秀陪我去了后山。爹娘的坟很简陋,两块石碑,长满了青草。我在坟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爹,娘,女儿回来了。”我说,“哥哥也……回来了。”

我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坛子,里面是哥哥的骨灰——那是玉真托人送来的,她说,哥哥生前交代,若他死了,骨灰一半撒在宋家村的后山,一半留在长安。

我打开坛子,将骨灰撒在爹娘坟旁。

风吹过,骨灰飞扬,落在青草上,落在泥土里,像是终于回家了。

阿秀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许久,她说:“小满,我要走了。”

“这么快?”

“北境还有事要处理。”她递给我一个包裹,“这里面有些银两,够你用一段时间。还有这个——”

她取出一枚玉佩,正是哥哥让我转交的那枚。

“这……”

“留给你吧。”阿秀说,“你哥的东西,该由你保管。”

我接过玉佩,握在手心。

“保重。”阿秀翻身上马,“等我办完事,会来看你。”

“阿秀姐姐!”我叫住她,“你会好好的,对吗?”

她笑了笑:“嗯,好好的。”

马儿嘶鸣,绝尘而去。

我站在村口,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回到村里,我赁了爹娘原来的老屋住下。屋子很久没人住,积了厚厚的灰。我花了两天时间打扫,又去集市买了些简单的家具。

村里的老人还记得我,过来串门,唏嘘不已。

“小满啊,你哥的事,我们都听说了。”隔壁的王大娘抹着眼泪,“多好的孩子,怎么就……”

“哥哥做了该做的事。”我说。

“唉,这世道……”王大娘摇头,“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在村里住下来。”我说,“教孩子们认字。”

“教认字?好啊好啊!”王大娘眼睛一亮,“村里正缺个先生呢!”

于是,我在宋家村安顿下来。

白天教村里的孩子们认字读书,晚上在灯下抄写哥哥留下的《赎罪簿》。我想把哥哥的故事写下来,让后人知道,这世上曾有过这样一个人。

日子平静地过了三个月。

这日,我正在学堂教孩子们念诗,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马蹄声。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满。”

我抬头,看见玉真站在门口,一袭素衣,风尘仆仆。

“嫂嫂?”我惊讶地站起来。

玉真走进来,打量着简陋的学堂,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你就在这儿……”

“挺好的。”我笑着说,“孩子们很听话。”

下课后,我带玉真回家。她看着老屋,看着院里的菜地,看着窗台上的野花,许久才说:“你哥如果看到,一定很高兴。”

“嫂嫂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玉真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木盒,“这个,是你哥留给你的。”

我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叠地契、房契,还有一封信。

“这是……”

“你哥生前置办的产业。”玉真说,“他说,如果他不在了,这些就留给你。有长安的铺面,洛阳的田产,还有……还有我们成婚时的那处宅子。”

我愣住了。

“他说,他知道自己活不长,所以早早为你铺好了后路。”玉真眼圈红了,“小满,你哥他……真的很疼你。”

我翻开地契,每一张下面都有哥哥的批注:

“长安东市绸缎庄,掌柜姓李,可靠,年入约三百两。”

“洛阳城南五十亩水田,租给刘姓农户,老实本分。”

“宋家村后山三十亩山林,种有松柏,二十年后可成材。”

最后一张,是尚书府隔壁那处宅子的房契。批注写着:“此宅与小满住处相邻,若她愿回长安,可住此处。若不愿,卖了便是。”

眼泪滴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他还留了什么话吗?”我问。

玉真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同心结:“这个,是我们成婚那日系的。他说,如果有一天他死了,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告诉你——”

她顿了顿,声音哽咽:“告诉你,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是有你这个妹妹。最遗憾的事,是没能看着你出嫁。”

我接过同心结,红色的丝线已经褪色,但编得很用心。

“嫂嫂,”我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玉真笑了笑:“父亲让我回去,说再给我寻一门亲事。但我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人,遇见过了,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她看向远方,“小满,我不后悔嫁给你哥。这三年,虽然苦,虽然委屈,但值得。”

她握住我的手:“你好好活着,连带着你哥那份,好好活着。他在天上看着呢。”

玉真在村里住了三天,然后离开了。

我送她到村口,看着她上了马车,渐行渐远。

回到屋里,我打开哥哥留下的所有信件,一一看过。然后将它们整理好,连同那枚虎符、那枚玉佩、那枚同心结,一起锁进木箱。

哥哥,小满会好好的。

你放心吧。

永贞六年冬,宋家村下了三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学堂的窗棂被北风吹得吱呀作响,我裹紧旧棉衣,继续教孩子们念诗:“……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先生,”坐在最前排的虎子举手,“卖炭的老翁最后怎么样了?”

我顿了顿,轻声道:“炭被宫使抢走了,只得了半匹红绡一丈绫。”

孩子们唏嘘起来。

“这世道不公平!”虎子愤愤地说。

“是啊,不公平。”我望向窗外纷纷扬扬的雪,“所以要多读书,明事理,将来若有机会,让这世道公平些。”

下课后,我照例最后一个离开。锁门时,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我扶住门框,咳得弯下腰。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又是血。

王大娘提着篮子过来,见状急忙扶住我:“小满啊,你这咳疾越来越重了,得去看大夫!”

“看过了。”我勉强笑笑,“老毛病,不碍事。”

“什么老毛病!”王大娘红了眼眶,“张郎中都说了,你这是当年落下的病根,加上积郁……小满,听大娘一句劝,去长安吧,那里有好大夫……”

我摇头:“这里就很好。”

回到老屋,我生起炭火。屋里渐渐暖和起来,但寒气似乎已经侵入骨髓,怎么都驱不散。我打开木箱,取出哥哥的信件,一封封重新看。

这三年,发生了很多事。

萧家平反后,阿秀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有人说她在北境组建了一支义军,专门保护边关百姓;有人说她女扮男装入了行伍,立了战功;还有人说,她去了塞外,再也不回来了。

玉真去年嫁人了,对方是个寒门出身的翰林学士。她写信来说,那人眉眼间有几分像哥哥,但性子温和得多。她说她现在过得很好,让我不要挂念。

忠亲王的余党已肃清,朝堂气象一新。陛下推行新政,减轻赋税,兴修水利。偶尔有路过村子的商队会说,如今北境军饷充足,边关安稳多了。

哥哥用命换来的太平,终于来了。

可我,好像等不到看这太平盛世长久的那一天了。

腊月二十三,是我的生辰,也是哥哥的忌日。

清晨,我拖着病体上了后山。雪很深,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到爹娘和哥哥的坟前时,天已大亮。

我摆上三碗麦饭——爹娘一碗,哥哥一碗,我一碗。小时候家里穷,生辰只能吃这个。哥哥总会把他碗里的麦粒挑给我,说:“小满多吃点,快快长大。”

“哥,我长大了。”我对着墓碑轻声说,“可你怎么不等等我?”

雪越下越大,落在肩头,很快积了一层。我靠在哥哥的墓碑旁,从怀中取出那枚同心结。

红色已经褪成淡粉,但丝线依旧牢固。

“哥,玉真嫂嫂嫁人了,过得很好。阿秀姐姐也有了归宿。你放心吧。”

我又取出那枚玉佩:“这个,我一直留着。阿秀姐姐说,该由我保管。我想也是,这是你们之间的信物,该留个念想。”

最后,我取出那本《赎罪簿》。

纸张已经泛黄,血迹变成暗褐色。我一页页翻看,哥哥的字迹清晰如昨:

“永贞三年二月初七,收忠亲王贿银五千两,用于打通关节。此为第一罪。”

“永贞三年五月十九,构陷御史周明,致其罢官。周明曾弹劾忠亲王,此为第二罪。”

“永贞三年九月初三,克扣北境军饷十万两,转交忠亲王。此为第三罪……”

整整三百条罪状,每条后面都有一行小字,记录着这笔“赃款”的真实去向:

“五千两用于安置萧家旧部遗孤。”

“周明罢官后,暗中送至江南,赠银二百两安家。”

“十万两军饷,三日后以‘商队捐赠’名义补还北境,另自掏腰包添二万两……”

我每看一次,哭一次。

哥哥,你何必如此?何必把所有的脏都揽在自己身上?何必让天下人都骂你奸佞?

雪落在书页上,化开一点湿痕。

我忽然觉得很累,累得睁不开眼。靠在墓碑上,恍惚间,好像看见哥哥从远处走来。

他还穿着那身青色的书生袍,背着书箱,笑容干净温暖。

“小满,”他伸出手,“冷了吧?哥背你回家。”

我想说“好”,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看着他,眼泪不停地流。

“别哭。”他替我擦眼泪,“小满长大了,不能总是哭鼻子。”

“哥……我疼……”

“哪里疼?”

“哪里都疼。”我想看清他的样子,但是眼里全是泪水,叫我看不清他的模样,“腿疼,心疼,喘不过气……”

他帮我擦干脸上的泪水,把我抱起来,像小时候那样:“都是大姑娘了,哥带你回家。咱们回家就不疼了。”

他的怀抱很暖,驱散了所有寒意。我靠在他肩上,闭上了眼睛。

“哥,我想爹娘了。”

“嗯,哥带你去见他们。”

“哥,下辈子……我们做姐弟吧,让我护着你好不好?你这辈子太苦了。”

他脚步顿了顿,声音温柔:“好。下辈子,你一定好好护着哥,不要让我受一点委屈。”

“那说好了……”

“说好了。”

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一大一小,并肩而行,走向远处温暖的光。

……

王大娘是午后上山的。

雪停了,阳光出来,照得漫山遍野一片银白。她看见小满靠在墓碑旁,像是睡着了,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手边的《赎罪簿》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添了一行新字,墨迹还未干透:

“第三百零一条罪:害吾妹小满,忧思成疾,英年早逝。此罪滔天,万死难赎。若有来世,愿为牛马,偿此孽债。”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小满的笔迹:

“哥,小满不怪你。此生为兄妹,足矣。小满即安,勿念。”

王大娘捂着嘴,眼泪汹涌而出。

村里人将小满安葬在她哥哥身旁。下葬那日,来了两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一个是戎装女子,风尘仆仆,眉目间有塞外的风霜。她在坟前站了许久,放下一把弯刀。

“宋全,小满,我来看你们了。”阿秀轻声说,“萧家冤案已彻底昭雪,陛下追封父亲为忠国公,赐丹书铁券。你们的仇,报了。”

她拔出弯刀,割下一缕头发,埋在坟前:“这辈子的恩怨,了了。下辈子……希望我们能早点遇见。”

另一个是衣着素雅的妇人,身边跟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她摆上精致的点心,点了三炷香。

“小满,我带你姐夫来看你了。”来看你了。”玉真声音平静,“他说,想来看看是什么样的哥哥和妹妹,让我惦记了这么多年。”

男子躬身行礼:“宋兄,小满姑娘,在下李牧之。玉真常提起你们,说你们是她这辈子最敬佩的人。”

玉真握着丈夫的手,看向墓碑:“宋全,我如今过得很好。你放心吧。小满……小满去找你了,你们兄妹,终于团圆了。”

她在坟前坐了很久,直到日头西斜。

临走时,玉真从怀中取出那封放妻书,轻轻放在坟前:“这个,还给你。下辈子……别再写这种东西了。”

风吹过,放妻书飘起,在空中打了几个旋,落在雪地上。

“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蛾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墨迹被雪水润开,渐渐模糊。

仿佛那些爱恨情仇,那些不得已的苦衷,那些深夜的眼泪,都随着这场大雪,消散在时光里。

永贞十年春,宋家村的后山上,来了几个陌生人。

为首的男子一身便服,气质威严。他在两座并立的坟前站了许久,身后侍卫大气不敢出。

“陛下,该回宫了。”太监小声提醒。

年轻的天子摇摇头,蹲下身,亲手清理坟头的杂草。他看到墓碑上那行字:“兄宋全,妹小满。小满胜万全。”

“小满胜万全……”天子轻声念着,“宋全,你终究还是做到了。用你的万全,换了她的平安。只是这代价……”

他站起身,望向山下的村落。学堂里传来朗朗读书声:

“人生在世,不求万全。”

“小满即安,即是圆满。”

“陛下,可要见见村里的先生?”太监问。

“不必了。”天子转身,“有些故事,留在民间就够了。”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阳光正好,春风拂过坟头的青草,野花星星点点地开着。两座墓碑并肩而立,仿佛兄妹二人还在说着悄悄话。

“回宫后,拟旨。”天子忽然说,“追封宋全为忠毅伯,王小满为孝义乡君。另,拨银重修宋家村学堂,赐匾‘小满学堂’。”

“是!”

马车驶离宋家村时,天子掀开车帘,最后望了一眼。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瘦弱的姑娘跪在登闻鼓前,三十廷杖打得血肉模糊,却始终没有哭喊。想起宋全在刑场上,笑着说出那句“小满,跑”。

想起他翻看那本《赎罪簿》时,内心的震撼。

这世道,有多少人身不由己,有多少人负重前行。而这对兄妹,用最惨烈的方式,诠释了什么叫“不得已”,什么叫“不得不”。

“陛下,”贴身侍卫轻声问,“宋尚书他……真的是奸臣吗?”

天子沉默良久。

“这世上,哪有什么非黑即白。”他缓缓道,“有的人看似在黑暗中行走,心里却装着光。宋全如此,他妹妹如此,萧家那女子如此,连裴相的女儿也如此……”

“他们都是点灯的人。只是有的灯亮在明处,有的灯,亮在看不见的地方。”

马车渐行渐远。

宋家村的后山上,春风年年依旧。

学堂里的孩子们会一直念着那句话:“小满即安,即是圆满。”

而那段关于尚书黑化、妹妹敲鼓、三十廷杖换他生的故事,会代代相传。

也许很多年后,有人翻开史书,会看到短短一行记载:“永贞三年,户部尚书宋全伏法。其妹小满,击登闻鼓鸣冤,未果。兄妹皆亡。”

但他们不会知道,那本染血的《赎罪簿》里,藏着怎样的隐忍与牺牲。

不会知道,有个姑娘在雪地里一步一血印,只为送哥哥最后一程。

不会知道,这世上曾有一对兄妹,用最惨烈的方式,诠释了什么叫——小满胜万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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