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一到,桃花就疯了。
这话是渡口茶棚的老徐说的。他在这儿摆了三十年茶摊,看过三十次桃花开落,自觉很有资格点评。此刻他正用粗陶碗倒茶,浑浊的眼望着对岸那片烧到天边的、轰轰烈烈的粉雾,啐了一口:“疯得没边了,一年比一年张狂。”
坐在他对面的人笑了,笑声清凌凌的,像溪水冲过卵石。那是个极打眼的年轻姑娘,墨发用根红绸绳高高束着,一身红衣旧了,却更衬得人鲜活。她怀里抱着个不大的酒葫芦,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葫芦肚。“疯点好,”她说,眼睛也望着那片灼灼的桃林,“规规矩矩的,那还叫桃花?”
老徐把茶碗推过去,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外乡人,就图个新鲜。这花儿,也就开这几天,看着热闹,一阵风来,全得扑进沧澜江里,流得影子都不剩。留不住,没意思。”他语气里有种经年累月看过、最终熟视无睹的平淡,甚至一丝厌倦。
“谁说不是呢。”红衣姑娘——百里苏辞接过茶碗,吹了吹浮沫,却没喝,只望着碗里自己微微晃动的倒影,脸上那点生动的笑意淡了些,像蒙了层薄薄的雾。她也看过很多次花开,很多次花落,多到记不清。有时她觉得,这天地间万事万物,热闹是它们的,开谢也是它们的,只有“看过”这个动作,连同由此生出的一点点近乎麻木的怅惘,顽固地属于她。
茶棚简陋,除了他们,只有角落里一个蜷在条凳上打盹的货郎,鼾声时断时续。空气里有江水的腥气,泥土的潮气,还有对岸飘来的、丝丝缕缕甜到发腻的花香,混杂在一起,是独属于这座“桃源渡”的气味。沧澜江在这里拐了个弯,水势稍缓,便成了渡口。对岸便是老徐口中那片疯了的桃林,林子深处据说曾有个与世隔绝的村子,后来不知怎地荒了,只剩年年兀自开谢的桃花,和一条被落花铺成粉色绒毯的僻静小道,通向不知名的远方。百里选择从这里渡江,多半是因那份不合时宜的僻静。
渡船还没来,等得人骨头缝都松了。百里正掂量着是再灌口酒还是闭目养养神,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敲碎了午后的慵懒。眨眼间,一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骏马旋风般冲到茶棚前,马上少年猛地一勒缰绳,马儿前蹄扬起,长嘶一声,稳稳停住,带起的风吹得茶棚幌子哗啦作响,也惊醒了货郎的好梦。
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一身利落的青色短打,腰间别着把无鞘的短刀,刀柄缠着磨损的布条。他脸上还带着长途奔波的仆仆风尘,眉眼却亮得惊人,像两丸浸在泉水里的黑水晶,好奇地、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周遭,最后落在百里身上——或者说,她怀里那个酒葫芦上。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把缰绳随手绕在棚柱上,声音清亮:“老丈,讨碗茶喝,渴死了!”
老徐慢吞吞地又倒了一碗。少年接过,咕咚咕咚牛饮而尽,用袖子一抹嘴,这才转向百里,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这位姐姐,也等渡船?”
百里抬眼看他,少年人的热气扑面而来,带着阳光、汗水和青草被碾碎的味道,生机勃勃,几乎有些灼人。她点了点头,没说话。
少年却是个自来熟,也不管她冷淡,自顾自在她对面坐下,目光又黏在那酒葫芦上:“姐姐这葫芦好看,装的是好酒吧?隔着这么远,我都好像闻到香气了。”
百里这才笑了笑,把葫芦往前一递:“鼻子倒灵。自酿的桃花醉,不算什么好酒,就是应个景。尝尝?”
少年眼睛一亮,也不推辞,接过来拔开塞子,仰头就是一大口。酒液入喉,他“哈”地吐出一口气,脸上迅速飞起两团红晕,赞道:“够劲儿!甜里带着辣,还有股说不出的清气,好酒!比我在家偷喝我爹的烈酒有意思多了!”
“家?”百里拿回葫芦,也喝了一口,随口问,“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跑这么远,做什么?”
“闯荡江湖啊!”少年挺了挺胸膛,说得理所当然,眼睛里闪着光,“老在家里待着有什么意思?我爹总说外面险恶,可我不怕。男儿志在四方,就该见识见识名山大川,结交天下豪杰!听说沧澜江对岸的桃花开得邪性,我特意绕路过来看看,看完就往南走,听说南边有剑仙的传说哩!”
他说得眉飞色舞,手在空中比划,仿佛那波澜壮阔的江湖画卷已在他眼前展开。百里安静地听着,偶尔抿一口酒,目光落在少年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颊上,又移开,落到茶棚外不知何时又飘起的、细如牛毛的雨丝上。雨丝落在江面,无声无息。少年口中的“江湖”、“天下”,听起来那么庞大,又那么……短暂。像此刻的雨,落下,就没了。
渡船终于慢悠悠地从对岸桃花雾里钻出来,是个戴着斗笠的老船公。百里起身,拍下几枚铜钱在桌上。少年也忙不迭地付了茶钱,牵了马,跟她一同上了那艘吱呀作响的旧木船。
船离了岸,向那片令人屏息的粉色云雾划去。花瓣被风挟裹着,纷纷扬扬落在江面上,也落在船舷、人的肩头。少年伸手接住一片,捧在手心细细地看,惊叹:“真美啊……怪不得那么多人慕名而来。”
“慕名而来,终将离去。”百里靠在船舷,看着花瓣在墨绿的江水里打着旋,沉浮,最终被水流带走,消失不见。她的声音很轻,混在桨橹划水的声音里。
少年没听清,或者说,他心思不在这上面。他看了一会儿花,又扭头看百里,忽然问:“姐姐,你一个人行走江湖吗?没有同伴?”
“以前有。”百里望着江面,“后来,都散了。”
“散了?为什么?”少年不解,“是吵架了?还是走的路不同了?”
百里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道:“人这一生,要走的路很多,能同走一段已是缘分。路不同了,自然就散了。就像这桃花,今年在此地同看,明年此刻,谁知又零落在哪条沟渠,被谁人踏过。”
她说得平淡,少年却听出点不一样的意味,他皱了皱眉,看着她平静的侧脸,那脸上有一种与鲜活外表不太相称的、过于深静的暮色。“那……姐姐不觉得孤单吗?一个人,天南海北地走。”
百里终于转过脸,看向他。少年眼神澄澈,带着未经磋磨的真挚担忧。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漫天飞花里绽开,明艳得几乎晃眼,可眼底深处,却像隔着千山万水,一片空濛。“怕啊,”她说,语气甚至带着点戏谑,“所以我才总是一个人先溜。要是看着你们一个个从小伙子变成老头子,从俏姑娘变成老婆婆,那多没趣。不如趁大家最好看的时候,记住样子,然后跑路。”
少年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惊起了江边芦苇丛里几只水鸟。“姐姐你真会说笑!”他显然把这当成了百里式的、没心没肺的调侃,“人哪有不老的?一起变老,那才叫真朋友呢!”
百里但笑不语,只仰头又喝了一口酒。真朋友?她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那些曾经勾肩搭背、对酒当歌的面孔,早已模糊在漫长的时间河流里,只剩下一些稀薄的感觉,比如某个夏夜一起躺在屋顶看星河时晚风的温度,比如某次醉酒后勾着脖子唱的荒腔走板的调子。名字忘了,模样忘了,只有那点感觉,像藏在旧衣箱最底下的、晒过太阳的味道,偶然翻到,让人怔忡半晌。
船靠了岸。踏足之处,柔软的粉色花瓣堆积了厚厚一层,几乎没了脚踝。空气里馥郁的甜香浓得化不开。一条小径蜿蜒深入桃林深处,地上也铺满了落英。
少年深吸一口气,满脸兴奋:“姐姐,你往哪边走?要是顺路,咱们一起?”
百里指了指那条僻静的小径:“我走这边,去前面镇上办点事。”
“那我跟你反方向,”少年有些遗憾,指了指另一条隐约有车马痕迹的大路,“我得去南边。那……就此别过啦,百里姐姐!”他记性好,刚才在茶棚听见老徐这么称呼她。
“后会有期。”百里点点头。
少年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上,又回头冲她用力挥了挥手,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容:“百里姐姐,保重!希望以后还能喝到你的桃花醉!”说罢,一抖缰绳,骏马撒开四蹄,沿着大路飞奔而去,很快,一人一马的身影就消失在桃林与大路交界的拐弯处,只留下一串渐渐远去的清脆蹄声,和几片被马蹄溅起的、悠悠飘落的花瓣。
百里站在原地,看着那空空如也的拐角,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蹄声彻底听不见,林子里又恢复了那种被花香浸泡着的、幽深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梢,摇下更多花雨,沙沙的,像是叹息。
她慢慢转过身,沿着那条落花小径,独自向桃林深处走去。红衣的身影渐渐被无边的粉色吞没,脚步声被厚软的花瓣吸走,悄无声息。这条路她没走过,但这样的路,她走过太多。每一次告别,都像从身上剥离一点温度,起初不觉得,积累得多了,心底某个地方便空落落的,透着风。可这又是她选择的。与那些注定短暂如流星的生命深交,然后目睹他们燃烧殆尽,那样的寒冷,她尝过,不愿再尝。像现在这样,浅浅地相遇,淡淡地离别,记住他们最好的模样,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或许是最好的方式。
林深花繁,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桃林到了尽头,前方是一处不高的断崖,崖下依旧是奔流不息的沧澜江,在这里拐向远方。断崖边,竟有一间半塌的茅草亭子,像个被遗忘的句点。
百里走进亭子,拂去石凳上的落花与灰尘,坐下。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向晚,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漏出些许金红色的残光,涂抹在江面上,粼粼的,像是谁撒了一把碎金,又很快被流淌的江水揉碎、带走。对岸来时的小镇,已升起袅袅炊烟,模糊成一片青灰色的影子。
她从怀中掏出那个不大的酒葫芦,晃了晃,里面酒液所剩无几。拔开塞子,将最后一口桃花醉倒入口中。酒微凉,滑过喉咙,留下一线暖意,随即消散。她把空葫芦放在身边,抱膝坐着,看着江水,看着流云,看着对岸人间烟火的痕迹。
长生是什么?是看过千次桃花开,千次桃花谢。是记得千张鲜活的笑脸,然后看着他们一一褪色、模糊。是永远在路上,永远在告别。是热闹是别人的,而自己,只有手中这壶喝不完也喝不醉的酒,和一场又一场,下在心里的、无声的雨。
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来,星光稀疏地亮起。江风大了,带着夜寒,吹得她红衣猎猎作响。她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对岸的万家灯火,那里有温暖的屋子,热腾腾的饭菜,短暂相聚又别离的人们。然后,她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喧嚣温暖,沿着断崖另一侧更陡峭、更荒芜的小路,缓缓走下去,身影渐渐融入沉沉的夜色与无边的春色里,再也看不见。
夜雾从江面弥漫开来,吞没了断崖,吞没了茅亭,也吞没了石凳上那只空空如也、默默对着亘古流淌的江水的酒葫芦。只有风,依旧年复一年地吹过,带来又带走桃花的香气,温柔而冷漠,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又仿佛,一切早已在无尽的春风里,上演了千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