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承浩举起手机,将那声“咔嚓”的余韵和喻宁姝脸上猝不及防的空白一同定格。他放下手机,屏幕上还亮着她鼻尖沾着泡沫的呆愣模样。然而,预想中她恼羞成怒或者更激烈的反应并没有到来。
喻宁姝只是看着他,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里的惊愕像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更深的东西——一种近乎淡漠的疏离。她没去抢手机,也没追问那莫名其妙的“三千游戏币”和“买表情”是什么意思,只是慢慢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回地上那桶浑水上,仿佛刚才那戏剧性的一幕从未发生。
喻宁姝拍完了?
她声音很平,带着雨淋后的微哑。
喻宁姝拍完的话,可以走了。
宋承浩嘴角那点顽劣的笑意僵了僵。这反应不对。他设想过她可能会哭,可能会骂他,甚至可能会动手,唯独没想过这种彻底的、将他隔绝在外的无视。就好像他刚才那番举动,只是无聊空气中一点微不足道的扰动。
他蹲在原地没动,看着她伸手,不是去捞那块被他扔掉的抹布,而是直接抓住了自己校服外套浸湿的衣角,用力拧。脏水滴滴答答落回桶里,在她脚边溅开深色的水花。她的手指细白,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侧脸绷得紧紧的,下颌线清晰而倔强。
窗外的雨还在泼洒,舞蹈教室里光线愈发昏暗。寂静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雨声和水滴声。
宋承浩……喂。
宋承浩先开了口,语气里那点游刃有余不见了,剩下的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别扭。
宋承浩你真不问问?
喻宁姝拧衣服的动作停了一下,没回头。
喻宁姝问什么?
宋承浩游戏币啊。
宋承浩晃了晃手机。
宋承浩还有,我为什么在这。
喻宁姝你想说自然会说。
她松开手,看着那块污渍在拧过的布料上依旧顽固,只是颜色更深了些。
喻宁姝不想说,问了也没用。
她站起身,走到教室角落的杂物柜旁,从里面翻出几个废弃的、还算干净的颜料塑料盒,接了点清水,又走回来,重新蹲下,用干净的盒盖边缘蘸着清水,一点一点去润湿污渍的边缘,动作很仔细,但透着一种机械的麻木。
宋承浩看着她这套熟练又沉默的操作,心里那股别扭劲更重了。他跟着站起来,人字拖啪嗒啪嗒在地板上响了两声,走到她旁边,也蹲下,看着她侧脸。
宋承浩……你爸……经常这样?
喻宁姝蘸水的动作顿了顿,没吭声。
宋承浩老疤那儿,不止游戏币。
宋承浩你爸还欠着酒钱。不多,但也不少。你那些零钱……
他想起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袋。
宋承浩不够。
她的睫毛颤了颤,依旧没看他,只是盯着校服上那块污渍,声音轻得像要化在雨里。
喻宁姝我知道。
宋承浩那你还……
喻宁姝他是我爸。
喻宁姝打断他,终于转过脸,看向他。昏暗光线下,她的眼睛黑得惊人,里面没有怨怼,也没有祈求,只有一片沉静的、认命般的荒凉。
喻宁姝我能怎么办?
宋承浩被这眼神钉了一下。他张了张嘴,那些惯常的、插科打诨的话忽然都堵在喉咙口。他见过太多女孩各种各样的眼神,崇拜的,爱慕的,害羞的,甚至厌烦的,唯独没见过这种。平静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无奈,却又撑着不肯塌下去的脊梁。
他别开视线,摸了摸鼻子,耳后的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
宋承浩那……今天这墨水怎么回事?
喻宁姝不小心弄的。
她答得飞快,几乎不假思索,然后又低下头去对付那块污渍。
宋承浩不信。市一中的校服,深蓝色,能被泼上这么一大片同色系墨水,得是多大一滩,多“不小心”?但他没再追问。空教室里的空气好像变得有些滞重。
宋承浩其实……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一点主动权。
宋承浩我那三千游戏币是真的。在老疤那儿存的。本来想攒着换他新到的那套机械键盘。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她没什么反应的侧脸。
宋承浩不过嘛,键盘可以下次再说。你爸欠的那些,我可以……
喻宁姝不用。
喻宁姝再次打断他,声音比刚才坚决了些。她终于放下手里的塑料盒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
喻宁姝宋承浩,谢谢你……之前的奶茶,还有,刚才。
她甚至对他很浅地扯了一下嘴角,那可能算是一个感谢的笑,但转瞬即逝。
喻宁姝但真的不用。我自己能处理。
她自己能处理。怎么处理?继续用那点可怜的零钱去填那个无底洞?继续在暴雨天躲在空教室里拼命搓洗一件可能根本洗不干净的校服?
宋承浩忽然觉得有点烦躁。不是因为她拒绝帮助,而是因为她这种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拒绝一切渗透的姿态。好像她周围有一个无形的、透明的罩子,把他,把所有人都隔在外面。
宋承浩行。
他也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
宋承浩你厉害。
他没再看她,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向门口。手碰到门把时,他停住了,没回头,声音混杂在雨声里,有点模糊。
宋承浩奶茶……还合口味吗?
身后沉默了几秒,才传来很轻的一声。
喻宁姝嗯……太甜了。
宋承浩扯了扯嘴角,这次是真的笑了,虽然有点自嘲。
宋承浩哦
他拉开门,潮湿的风卷着雨丝扑进来。
宋承浩下次买不甜的。
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舞蹈教室里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和那桶浑水。
雨还在下。宋承浩没回高三楼,拐去了篮球馆。馆里空无一人,只有顶灯惨白地亮着。他抓起一颗场边散落的篮球,运球,起跳,投篮。篮球砸在篮筐上,发出“哐”一声巨响,弹飞老远。
他没去捡,走到看台边坐下,掏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喻宁姝那张照片上。昏暗的光线,红肿的眼眶,鼻尖的泡沫,湿漉漉的狼狈。他看了很久,然后退出相册,点开通讯录,找到一个备注是“老疤”的号码,发了条短信过去。
「老喻欠的那些,算我账上。别跟那丫头提。」
几乎是立刻,那边回了:「耗子,大气啊!没问题!」
他摁灭屏幕,把手机扔在一边,仰头看着篮球馆高高的穹顶。雨水敲打着顶棚,声音沉闷而连绵。
对谁都好。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帮兄弟带饭,帮队友练球,帮同学讲题,甚至帮不认识的学妹解个围,送几杯奶茶。他觉得这没什么,顺手的事,看别人高兴,自己也挺乐呵。大家都说他好相处,是万人迷。他也习惯了这种“好”,像呼吸一样自然,不需要明确的界限,因为他对谁都差不多,谁也不特别,所以也就没有厚此薄彼的麻烦。
可喻宁姝……不一样。
她那句“太甜了”,和那双沉静荒凉的眼睛,莫名地,就撞进了那层对谁都一样的“好”里,磕出了一点不一样的痕迹。不是因为他想对她特别,而是她那种拒绝“被好”的姿态,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好”,有时候可能也是一种……打扰?
他抓了抓头发,有点理不清这莫名的情绪。
几天后的午休,宋承浩翻墙溜出去买了杯柠檬茶,三分糖,加冰。晃到高一教学楼后面时,发现那扇窗户的挂钩上,挂着一个东西。
不是他挂的。
是一个很小、用草稿纸折叠成的、方方正正的小包裹,用一根细细的麻绳系着,挂在挂钩上,在微风中轻轻晃悠。
宋承浩取下来。纸包折得很工整,边缘压得一丝不苟。打开,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最大面额二十块的纸币,加起来大概五六十块。钱下面压着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条,字迹清秀端正:
「奶茶钱。谢谢。喻宁姝。」
没有多余的话。
宋承浩捏着那几张纸币和纸条,站在初夏有些灼人的阳光下,看着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忽然笑了出来,这次是真的觉得有趣。
还真是……一点便宜都不肯占。
他把纸条折好,连同那些钱一起塞进裤兜。柠檬茶被他插上吸管,自己喝了一大口。酸,微涩,回甘很淡。
果然不甜。
他把喝了一半的柠檬茶,重新挂回了那个挂钩上。想了想,又掏出笔,在草稿纸背面空白处,龙飞凤舞地写上:
「喻宁姝同学,校服干洗费(预付款)。宋承浩。」
他特意把“预付款”三个字写得很大。
挂好饮料,他吹着口哨往回走。口袋里的纸币边角有些硬,硌着他的腿。
界限。他想,或许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是她划下的。他觉得有点麻烦,又有点……新奇。
至少,下次给她带东西,得找个她能接受的名目。
这个认知,让他脚步都轻快了些。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掠过高一教学楼平整的墙面。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离开后不久,那扇窗户悄悄打开了一条缝,一只纤细的手伸出来,取走了那杯柠檬茶,和那张纸条。
窗户很快又关上了,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风,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空荡荡的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