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半，天际线被一抹疲惫的橘红色浸透。黑蜘蛛网吧那块掉漆的招牌亮起浑浊的光，勉强照亮门前一小块空地。空气里混合着劣质烟味、汗味和机器散发的焦糊气息，嗡嗡的嘈杂声浪从门缝里持续不断地涌出来，像一头沉闷野兽的喘息。
宋承浩趿拉着人字拖，一条裤腿卷到膝盖，慢悠悠晃到门口。他伸手去摸裤兜，掏出一根烟，熟练地叼在嘴角，却没点。眼皮懒洋洋地耷拉着，正准备一头扎进那片属于他的喧嚣里。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撞进了他的余光。
瘦，太瘦了。蓝白校服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洗得有些发白，袖口磨起了毛边。她背着个旧书包，带子勒着单薄的肩。就站在离网吧门口两步远的地方，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一个烟头，低着头，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一段细白的后颈，和扎得一丝不苟的马尾。跟周围那些勾肩搭背、嘴里不干不净晃进去的社会青年，还有他们身上那股混不吝的气息，格格不入。
宋承浩停住了脚步，倚在门框上，歪着头看她。有点意思。
网吧老板，一个胳膊上纹着褪色青龙的秃顶男人，正靠在柜台后边剔牙，看见门口这阵仗，也斜睨过来，粗声粗气
随便是啥老板：找谁？
那女孩闻声，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然后抬起头。
宋承浩看清了她的脸。皮肤很白，是那种缺乏血色的、近乎透明的白。眼睛很大，瞳孔黑沉沉的，像浸在深潭里的两丸墨玉，此刻里面盛满了紧张的、强自镇定的光。鼻梁秀挺，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是个很漂亮的丫头，但眉眼间笼着一层过早的、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她吸了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
喻宁姝我找……老板。我来替我爸爸还债。
声音有点干涩，带着变声期末尾那种轻微的、不易察觉的沙哑。
老板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嗤笑一声，牙签在手指间转了个圈
随便是啥老板：老喻家的？你爸又喝懵了让你来？他欠的可是——
喻宁姝我知道
女孩打断他，语速快了些，像是怕自己一停顿就再没勇气说下去
喻宁姝我知道他欠的是游戏币。我……我有钱，我可以折算成钱还您。
她从那个旧书包里小心地掏出一个同样旧但洗得很干净的小布袋，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些零钱，五块、十块、一块，还有不少硬币。她双手捧着，递到柜台前。手指细长，指尖微微泛着用力后的白。
老板没接，只是用那种混迹市井多年、打量货物的眼神上下扫着她，带着点嘲弄，又有点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网吧里有人听见动静，吹了声口哨。
女孩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了。那红晕从耳根蔓延到脖颈，与她苍白的肤色形成刺目的对比。她捧着钱的手开始发抖，指节绷得紧紧的，黑沉沉的眼睛里，那层强装的镇定正在龟裂，露出底下汹涌的难堪和……自卑。是的，自卑。宋承浩看懂了。那是把自己最不堪的家境、最无力的处境，赤裸裸摊开在陌生人、尤其是在这种环境下的陌生人面前时，无法抑制的羞耻。
她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像个误入狼群的小羊羔。
宋承浩嘴角叼着的那根烟，动了动。
他直起身，趿拉着人字拖，几步晃到柜台前，身体有意无意地，隔开了老板那令人不适的打量视线。他个子高，虽然清瘦，但骨架舒展，往那一站，就挡掉了一大片灯光和窥探的目光。
他斜睨着老板，下巴朝那女孩手里的零钱袋扬了扬，声音带着他惯有的、那种懒洋洋的、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调子
宋承浩老疤，差不多得了啊。跟个小姑娘较什么劲。
老疤，也就是网吧老板，对宋承浩这熟客倒是挺给面，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说什么难听的。
宋承浩这才转过头，垂眼看向还僵在那里的女孩。她似乎因为他突然的介入而更紧张了，长长的睫毛颤得厉害，捧着零钱袋的手指，指节已经白得透明。
他忽然笑了。不是那种客套或敷衍的笑，是真正觉得有趣、眼睛里都漾出点光亮的那种笑。他伸手，不是去接钱，而是用两根手指，把她手里那个旧布袋轻轻合拢，推了回去。
宋承浩小孩
他开口，声音因为含着未点燃的烟而有些含糊，却奇异地冲淡了周遭的油腻和浑浊。
宋承浩你爸欠的，是游戏币。
他刻意顿了顿，看到她眼中闪过迷惑和更深的不安，然后才慢悠悠地补充，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
宋承浩那玩意儿，在这儿
他用大拇指朝身后嘈杂的网吧指了指
宋承浩才是硬通货。你这点儿零钱，不够看的。
女孩的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她猛地缩回手，把布袋紧紧攥在胸前，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要护住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她看了宋承浩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感激，但更多的是被戳穿、被评判后的刺痛和窘迫。然后，她飞快地低下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喻宁姝…对不起。我，我再想办法。
说完，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多待一秒，转身就走。脚步有些踉跄，单薄的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种仓皇逃离的意味，迅速没入门外渐深的暮色里。
宋承浩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嘴里的烟拿下来，在指尖转了转。老疤在旁边怪笑
随便是啥老板：耗子，认识？挺水灵一丫头，就是太倔。
宋承浩没搭理他，把烟别回耳后，双手插进裤兜，也晃出了网吧。晚风一吹，带来点凉意。他脑子里却还晃着刚才那女孩的眼睛，黑沉沉的，像蒙了层水光的深潭，还有她强撑镇定却止不住发抖的手指。
喻德胜那酒鬼，居然有这么个女儿。市一中的校服……高一的小学妹？
他踢开脚边一个空易拉罐，罐子哐啷啷滚出去老远。
后来几天，宋承浩翻学校东墙那棵老槐树的次数明显多了。翻过去，绕过高三那栋死气沉沉的教学楼，穿过总是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实验楼长廊，就能摸到高一教学楼后面。
他知道高一（7）班在后排二楼，最左边那扇窗。
第一次，他趁午休人都去食堂，把一杯还温热的珍珠奶茶，用从学校小卖部顺来的塑料袋仔细系好，挂在了那扇窗户外面的挂钩上——那是值日生用来挂抹布的，现在挂着他的“赃物”。塑料袋上用水笔写了两个字，张牙舞爪：“赔罪”。
没有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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