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鸾国的仲夏，暑气蒸腾，御花园的荷塘却开得正好，粉白相间的荷花亭亭玉立，荷叶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碎金般的光。通往荷塘的石子路上，两抹身影并肩而行，引得路过的内侍宫女都悄悄放慢了脚步。
走在左侧的是十三岁的裕王李艺彤，一身月白锦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那惯常的沉稳里，添了几分少年人的松动。他身旁的北漠世子努恩，则穿了件便于活动的羊皮短褂，腰间挂着那柄嵌宝石的弯刀，蜜色的皮肤上带着健康的光泽，笑起来时眼角微扬，露出两颗小虎牙，浑身散发着草原骄阳般的热烈气息。
“缙缙，你们启鸾的荷花，跟我们草原的格桑花不一样。”努恩伸手想去够离得最近的一朵荷花，却被荷叶上的尖刺扎了一下，“哎哟”一声缩回手。
李艺彤忍俊不禁，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递给他：“荷花茎有刺，碰不得。我们启鸾人爱荷，多是爱它‘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性。”
努恩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手，眼神里满是好奇：“品性？花也有品性？”在北漠，花草只有能吃不能吃、能入药不能入药的分别，从未有人跟他说过“品性”二字。
“自然。”李艺彤望着池中荷花，语气平和，“就像你们北漠的雄鹰，代表着自由与力量；我们启鸾的凤凰，象征着祥瑞与华贵。万物皆有灵，也皆有其象征。”
努恩听得眼睛发亮：“你懂得真多！不像我们草原上的人，只知道骑马射箭，喝酒唱歌。”他忽然凑近李艺彤，压低声音，“说真的，缙缙，你们启鸾的规矩太多了，走路要迈方步，说话要绕弯子，连笑都不能大声，累不累啊？”
李艺彤被他直白的话语逗笑了，这几日与努恩相处，他渐渐习惯了这份不加掩饰的爽朗。比起宫廷里的谨言慎行，努恩的直接反而让他觉得轻松：“规矩虽多，却是维系秩序的根本。就像你们草原，也有‘雄鹰不啄幼雏’的规矩，不是吗？”
“那倒是。”努恩挠挠头，忽然眼睛一亮，“对了！我带了我们北漠的马奶酒，藏在城外的破庙里，晚上我们偷偷去喝？”
李艺彤愣了一下。他自小在规矩森严的王府长大，从未有过“偷偷喝酒”的经历，心里竟生出几分莫名的期待。他犹豫片刻，点头道：“好。”
努恩见他答应，乐得拍了下手：“就知道你够意思！晚上亥时，我在宫墙西北角等你，那里有棵老槐树，好翻墙！”
看着努恩雀跃的样子，李艺彤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想起初次见努恩时，那份被野性吸引的悸动，如今相处下来，又多了几分棋逢对手的投契——努恩懂他从未接触过的草原天地，他也能为努恩讲诉启鸾的文治武功，这种新奇的交流，让他觉得日子都鲜活了许多。
傍晚时分，李艺彤在书房处理政务，却有些心不在焉。案上放着罗予彤送来的关于漕运改革的奏疏，字迹依旧工整，分析依旧透彻，可他看了半晌，却只记住了“江南水患”四个字。
“殿下，御史大夫求见。”内侍再次禀报。
李艺彤回过神，收起纷乱的思绪：“让她进来。”
罗予彤走进来，依旧是一身青色官服，神色肃然：“殿下，江南漕运的账目核对完毕，发现有三处亏空，涉及官员名单已列出。”她将一本账册放在案上，“其中扬州知府张大人，是太后的远房表亲，此事……”
“不管是谁的亲戚，按律查办。”李艺彤打断她，语气沉稳，“启鸾的律法，不是为某个人开的后门。”
罗予彤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殿下英明。”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李艺彤略显倦怠的脸上，“殿下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是北漠世子那边……出了什么事？”
李艺彤抬眼看向她，罗予彤的目光总是这样，清澈而锐利，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心思。他坦然道：“没什么，只是约了他晚上小聚。”
罗予彤微微蹙眉：“殿下，北漠世子虽看似无害，但其身份敏感。如今西戎蠢蠢欲动，若被人抓住把柄，说您私通外邦，恐对您不利。”
“罗御史多虑了。”李艺彤淡淡道，“本王自有分寸。”他理解罗予彤的谨慎，却也有些不悦——她似乎总把所有人都当成潜在的威胁，少了几分少年人的信任。
罗予彤见他坚持，便不再多言，只是躬身道：“既如此，属下告退。只是望殿下谨记，防人之心不可无。”
待她离去，李艺彤看着那本漕运账册，心里却没了之前的平静。他知道罗予彤说得有道理，可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努恩的眼神那样坦荡，不像藏着算计的人。
亥时将至，李艺彤换上一身便服，避开巡逻的侍卫，悄悄来到宫墙西北角。老槐树枝繁叶茂，努恩早已等在树下，见他来，忙招手：“这边！”
两人借着树干的掩护翻出宫墙，一路疾行至城外的破庙。努恩从供桌下拖出一个酒坛，拍开泥封，一股浓郁的奶香混着酒香飘了出来。
“尝尝！这是我阿爸亲手酿的，埋在草原的地窖里三年了，这次特意带来给你尝尝！”努恩倒了两碗酒，递给他一碗。
李艺彤接过酒碗，抿了一口。马奶酒入口微酸，咽下后却有股暖流涌遍全身，带着草原的粗犷与醇厚。
“怎么样？比你们启鸾的米酒带劲吧？”努恩一饮而尽，抹了把嘴，开始讲起草原的趣事，“我们草原的少年，十三岁就要独自去猎狼，谁能猎到最大的狼，谁就能得到最漂亮的姑娘青睐！我十三岁那年，猎到了一头白狼，整个部族都为我欢呼呢！”
他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仿佛将草原的风与火都带到了这破庙里。李艺彤静静听着，偶尔喝一口酒，看着努恩眼中闪烁的光芒，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向往——向往那种纵马草原、肆意张扬的生活。
“那你们启鸾的少年，十三岁都在做什么？”努恩好奇地问。
“读书，练武，学着处理政务。”李艺彤答道，“像本王这个年纪，已经开始旁听朝会，协助父皇处理一些琐事了。”
努恩咂咂嘴：“听起来真没意思。”他忽然凑近李艺彤，眼神亮晶晶的，“缙缙，等我回北漠，你跟我一起去吧！我带你去看草原的日出，去参加那达慕大会，保证比在这皇宫里有意思一百倍！”
李艺彤的心猛地一跳。去草原？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瞬间在他心里发了芽。他想象着自己骑在骏马上，与努恩并肩驰骋，身后是无垠的草原和漫天的星辰……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
“我是启鸾的皇子，身上担着家国责任，不能说走就走。”他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努恩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看着李艺彤，忽然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启鸾人，总是把‘责任’挂在嘴边。”他举起酒碗，“不说这个了！喝酒！”
两人一碗接一碗地喝着，酒意渐渐上头，话也多了起来。李艺彤说起自己小时候被太傅罚抄《论语》的糗事，努恩则讲起他偷偷骑走父亲的宝马被追着打的经历，破庙里不时传出少年人的笑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夜鸟。
不知喝了多久，酒坛见了底。努恩醉醺醺地靠在柱子上，看着李艺彤：“缙缙，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跟我们草原的雄鹰一样，看着冷静，其实心里藏着一团火。”
李艺彤也有些醉了，脸颊发烫，他望着努恩被月光照亮的侧脸，轻声道：“那你呢？你像草原的太阳，走到哪里都带着光。”
努恩笑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等将来，我当了北漠的可汗，就跟启鸾结盟，再也不打仗了。到时候，你带着你们的书，我带着我的马，我们一起喝酒，一起看星星！”
“好。”李艺彤点头，心里忽然觉得，或许罗予彤说得不对，有些情谊，是能跨越疆土与身份的。
第二日清晨，李艺彤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头痛欲裂。他记不清昨晚是怎么回的王府，只隐约记得努恩送他到宫墙外，两人还勾了勾手指，约定了那个“结盟”的诺言。
“殿下，您醒了？”内侍端着醒酒汤进来，“昨日您回来时脚步虚浮，可是哪里不舒服？”
李艺彤摇摇头，接过醒酒汤：“没什么，只是做了个梦。”
他喝着汤，脑海里却不断回放着昨晚的画面——努恩爽朗的笑声，马奶酒的醇厚，还有那句“一起看星星”的约定。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被这草原少年带来的风，吹乱了心湖。
早朝过后，李艺彤在御花园偶遇罗予彤。她正与几位御史讨论着什么，见他过来，便暂停了谈话，走上前：“殿下今日气色不佳，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李艺彤想起昨晚的事，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无妨，只是偶感风寒。”
罗予彤看着他微红的眼角和尚未完全褪去的酒气，心里已然明了，却没有点破，只是淡淡道：“近日天气多变，殿下当保重身体。对了，江南漕运亏空案，属下已按殿下的意思查办，张知府拒不认罪，还请殿下定夺。”
谈及公务，李艺彤的神色立刻严肃起来：“带他去刑房，让他看看那些因漕运延误而饿死的流民画像，我就不信他还有脸狡辩！”
罗予彤点头：“殿下考虑周全。”她顿了顿，抬头看向李艺彤，“属下知道殿下重情义，但有些情义，若可能危及家国，便该三思。”
李艺彤沉默了。他知道罗予彤说的是努恩，可他心里却不愿意相信那份坦荡的情谊背后，藏着算计。他看着罗予彤严谨的侧脸，
“本王知道了。”他淡淡道，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几日，李艺彤依旧会与努恩见面，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频繁。他们会在御花园的柳树下下棋，努恩的棋风像他的人一样，横冲直撞，毫无章法，却总能在看似绝境时杀出一条生路；李艺彤则步步为营，沉稳布局，偶尔被努恩的奇招打乱阵脚，也会忍不住笑骂一句“胡闹”。
他们也会去城外的马场赛马，努恩的骑术自然精湛，李艺彤虽稍逊一筹，却也不甘示弱，两人并驾齐驱，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来少年人独有的快意。
这日，两人赛马归来，在湖边休息。努恩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雕，递给他：“给你的。”
那是一个雄鹰的木雕，虽不算精致，却棱角分明，透着股草原的野性。
“我雕了三天呢，手都被刀子划破了。”努恩献宝似的说着，手心果然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李艺彤接过木雕，指尖抚过那粗糙的纹路，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那是块暖玉，雕着启鸾的凤凰图腾：“这个给你，算是回礼。”
努恩接过玉佩，放在阳光下看了又看，笑得合不拢嘴：“真好看！我要把它挂在我的弯刀上！”
两人相视一笑，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仿佛将那份跨越疆土的情谊，也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只是李艺彤不知道，这份看似纯粹的情谊，很快就会被卷入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而他心里那份刚刚萌芽的悸动，也将在家国与个人的抉择中，迎来第一次严峻的考验。
远处的宫墙巍峨耸立，像一道无形的界限，一边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启鸾江山，一边是努恩带来的、充满未知与自由的草原风致。而他站在这界限之上，望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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