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花,是在小满那天落的。
只是这槐花,开在青海的湟水谷地。风一过,细碎的白便裹着高原的清冽,簌簌往下掉,落满被马蹄踏过的青稞田埂,落满土夯庄廓院的木格窗棂,落满拴在桩上的牦牛鞍——鞍鞯上还缠着半缕褪色的红绸,是早年谁家姑娘出嫁时,遗落在这儿的吉物。
那天的日头晒得人脊背发烫,风里却带着雪山融水的凉。空气里混着槐花的甜、青稞苗的嫩,还有经幡飘过时隐约的酥油香。远处的清真寺传来邦克声,调子悠长又辽远,和着田埂上几声散漫的鸟鸣,惊得花瓣簌簌落得更急了些。庄廓院里的阿妈摇着转经筒,喃喃的诵经声混着风响,缠缠绕绕地漫过墙头,落在满地槐花上,像给那些没说出口的心事,覆了一层安静的咒。 田埂边的小溪淌着雪山下来的水,清凌凌的,花瓣落进去,打着旋儿往湟水的方向漂。溪边的石头上,还留着半截啃过的青稞饼,不知是哪个赶路的牧人落下的,早就被风吹得干硬。溪对岸的草坡上,曾有少年赶着羊群走过,羊角上挂着野花儿,唱着听不懂的花儿调,如今草坡依旧青黄交替,却再也不见牧羊少年的身影。没有江南的烟雨润色,没有市井的人声鼎沸,只有高原的风,把花瓣吹向湟水的方向,像一捧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心事,顺着河水,漂向了远方。 后来,青稞田埂被拓成了平整的柏油路,车轮碾过再不见深浅不一的马蹄印。土夯庄廓院翻新成了亮堂的砖瓦房,雕花的木格窗换成了严实的塑钢窗,窗台上摆着塑料花,再也盛不下随风飘落的槐花瓣。牦牛鞍早被收进了仓房的角落,蒙着厚厚的尘,桩子旁立起了太阳能路灯,夜夜亮着,把高原的夜照得通透,也照得那些旧年月的影子,无处遁形。路过的旅人会靠着老槐树歇脚,指着远处的雪山拍照,却没人知道,这棵树每年小满落下的花,藏着一整个谷地的怅惘。有两个背着登山包的年轻人,坐在槐树下的路沿上歇脚,手里捏着矿泉水瓶。
“这树年纪不小了吧?每年都这么开花吗?”
“应该是,你看这树干粗的。”另一个人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槐花,“怪好看的,就是落在柏油路上,怪可惜的。”
“可惜啥?花开花落,不就是寻常事嘛。”
他们说着,拧开瓶盖灌了几口凉水,又对着远处的雪山拍了几张照,很快就起身走了,没再回头看一眼那棵树。风卷着槐花瓣,追着他们的背影跑了几步,终究还是落了下来。只有那棵老槐树,还孤零零立在湟水岸边,守着这片被岁月摩挲的谷地。树干上的皴裂里,嵌着经年的风沙,枝桠伸向天空,像一双想抓住什么,又终究落空的手。树影婆娑间,仿佛还能看见旧日的时光——阿妈摇着转经筒走过,少年唱着花儿调路过,红绸在牦牛鞍上晃啊晃,槐花落在肩头,又被风吹走 年年小满,槐花都准时落一场,洋洋洒洒,铺在柏油路上,很快被来往的车辆碾成碎末,混着尘土,被风卷走。像一场盛大的、无人知晓的告别。没有赴约的人,没有说出口的喜欢,没有拂去肩头落花的手,只有青海的风,裹着雪山的寒气,岁岁年年,吹不散这满谷的遗憾。风掠过槐树枝桠时的呜咽,像极了多年前,有人藏在树后,没敢说出口的那句“别走”。 老槐树的年轮里,藏着湟水谷地一整个小满的风。
我总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日头把夯土院墙晒得发烫,庄廓院里的阿妈摇着转经筒,诵经声混着槐花香飘出墙头。那时的田埂还是土路,马蹄踩过会留下浅浅的坑,牦牛鞍上缠着的红绸,被风拂得晃啊晃。溪边的石头上总放着半截青稞饼,是牧羊少年赶羊路过时落下的,他的羊角上挂着野花儿,嘴里哼着听不懂的花儿调,调子漫过青稞苗,漫过槐花枝,漫进我没说出口的心事里。
那天的槐花落得格外急,细碎的白扑簌簌往下掉,落满我的发梢,落满少年的肩头。我站在树影里,攥着那张印着北方城市名字的录取通知书,指尖都在发烫。他回头冲我笑,说等青稞熟了,就带我去看雪山。风裹着酥油香吹过来,我张了张嘴,那句“我要走了”,终究被满院的槐花香堵了回去。
后来我真的走了,背着行囊踏上柏油路的那天,老槐树的花刚落了一半。车窗外的湟水滚滚东流,槐花被风卷着,追着车轮跑了很远,像一场无声的送别。再回来时,已是多年以后。土路成了柏油路,庄廓院换成了砖瓦房,木格窗上的雕花被塑钢窗替代,窗台上摆着永不凋谢的塑料花。仓房的角落里,牦牛鞍蒙着厚厚的尘,红绸的颜色褪得只剩一点浅粉。溪边的石头还在,却再也没有半截青稞饼,草坡上的羊群依旧,牧羊的少年却不知所踪 只有老槐树还立在原地,年年小满,准时落一场槐花雪。
我坐在槐树下的路沿上,像那些路过的旅人一样,抬手接住一片落花。风里的槐花香,和多年前的味道一模一样。远处的清真寺传来邦克声,阿妈们的诵经声隐约可闻,雪山的影子在湟水对岸静静伫立。
有背着登山包的年轻人路过,说这花开得真好看,落在路上怪可惜的。 我笑了笑,没说话 他们不知道,这满树的槐花,落的不是花,是一整个回不去的旧光阴,是那句被风吹散的“别走”,是湟水谷地岁岁年年,挥不散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