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花园比我想象的大。
从西院走出来,沿着青石小径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假山错落,流水潺潺,亭台楼阁掩映在郁郁葱葱的草木之间。正是初夏时节,园子里开满了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花,粉的,白的,紫的,在晨光里带着露水,娇嫩欲滴。
空气里有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花香。
我走得很慢。
一方面是因为胸口还有隐隐的痛感——【疼痛屏蔽】的效果已经过了,但比起昨天确实好了很多。另一方面,我在观察。
观察这个我将要生存下去的环境。
“姑娘,前面是听雨轩。”小莲在我身侧轻声介绍,“夏天王爷常在那边看书。”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座精致的八角亭临水而建,亭子里摆着石桌石凳。亭子后面是一片竹林,风过时沙沙作响。
“那边呢?”我指向另一条岔路。
“那边通往梅园。”春杏接话,“不过现在不是梅花开的季节,园子里没什么看头。再往深处走是王爷的书房和寝殿,寻常人不能靠近。”
我点点头。
王府的布局很清晰:前院是办公会客区,中轴线上是正殿和书房,东西两侧是花园和庭院,后院是寝居。西院在最偏僻的角落,而我现在的活动范围,大概只限于花园和前院的部分区域。
足够了。
至少比那个小院子强。
我们沿着池塘慢慢走。池水清澈,能看到水底的鹅卵石和摇曳的水草。锦鲤成群结队地游过,红的,金的,白的,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光。
我在池边停下,俯身去看。
水面倒映出我的脸。
沈清的脸。
鹅蛋脸,柳叶眉,杏眼,小巧的鼻子,苍白的嘴唇。标准的古典美人长相,只是气色太差,眼下有浓重的青黑,脸颊瘦得有些凹陷。
但眼睛是亮的。
那不是沈清的眼睛。
沈清的眼睛应该温柔似水,含情脉脉,永远带着三分羞怯。
而这双眼睛,平静,清醒,甚至有点……死鱼眼。
对,就是那种加完三十小时班后,看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死鱼眼。
我对着水面眨了眨眼。
水面上的倒影也眨了眨眼。
“确实变了。”我低声说。
“姑娘说什么?”小莲问。
“没什么。”我直起身,“继续走吧。”
我们又走了一段,来到一座小桥上。桥是拱形的,木头建造,栏杆上雕刻着莲花图案。站在桥中央,可以俯瞰大半个花园。
风吹过来,带着凉意。
我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穿越也不是全无好处。
至少这里的空气比现代好。
至少这里的景色是真的。
至少……暂时不用加班。
“姑娘,”春杏忽然拉了拉我的袖子,声音压得极低,“那边……有人来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花园另一头的小径上,走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穿着鹅黄色的襦裙,外罩浅绿纱衣,头上簪着珍珠步摇。她走得很慢,姿态优雅,每一步都像精心计算过。
她身后跟着两个丫鬟,还有一个嬷嬷。
“是柳侧妃。”小莲在我耳边飞快地说,“王爷半年前纳的,是户部侍郎的嫡女。”
柳侧妃。
我迅速在记忆里搜索。
原著里确实有这个人。萧绝在沈清死后,陆续纳了几房妾室,柳侧妃是最早的一个。她性格骄纵,善妒,在王府里颇有些势力。后来苏婉清进府,没少受她欺负。
但现在沈清没死。
剧情已经改变了。
柳侧妃一行人越走越近,显然也看到了我。
她的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往前走,方向正是我所在的这座桥。
避不开了。
小莲和春杏明显紧张起来。春杏甚至往我身后缩了缩。
“姑娘,”小莲低声说,“柳侧妃她……不太好相处。您身子还没好,要不我们先回去?”
“不用。”我说,“该来的总会来。”
柳侧妃已经走到桥头。
她在桥下停住,抬头看我。
我也看她。
平心而论,柳侧妃长得很好看。瓜子脸,丹凤眼,皮肤白皙,妆容精致。只是眉宇间有股挥之不去的傲气,看人的时候下巴微微扬起,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这位就是沈姑娘吧?”她开口,声音清脆,但语气里的疏离很明显,“听闻姑娘昨日为王爷挡箭,伤势不轻,怎么不在屋里好生养着,倒出来吹风?”
标准的开场白。
表面关心,实则质疑。
我笑了笑:“躺久了骨头疼,出来走走。侧妃也是来赏花的?”
“每日惯例罢了。”柳侧妃说着,抬步走上桥。
她的丫鬟和嬷嬷紧随其后。
桥不宽,她们一行人上来,空间立刻显得拥挤。
小莲和春杏下意识地往我身边靠了靠。
柳侧妃走到我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在我脸上身上仔细打量。那种打量不像在看人,像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
“姑娘气色确实不好。”她说,“也是,受了那么重的伤,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不过姑娘既然能下床走动了,想来也无大碍了吧?”
这话里有话。
是在试探我的伤势到底多重,还是在暗示我“既然没死就该识相点”?
“托王爷的福,太医医术高明,暂时死不了。”我说,“不过离‘无大碍’还早得很,至少还得躺半个月。”
我故意把时间说长。
柳侧妃眼神闪了闪。
“那姑娘可要好生养着。”她说,“这王府里规矩多,事情也多。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虽然王爷吩咐了要静养,但该有的体面,总还是要有的。”
体面。
她在提醒我,我现在住西院,吃清粥,已经没什么体面了。
“多谢侧妃关心。”我说,“我现在没什么需要的。有吃有住,有人照顾,挺好。”
柳侧妃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按照常理,一个失宠的“未婚妻”,面对得宠的侧妃,要么该卑躬屈膝,要么该悲愤交加,要么该强撑面子。
但我没有。
我就是很平静地说“挺好”。
像真的觉得挺好。
柳侧妃皱了皱眉,显然不太满意我的反应。
她往前走了一步,离我更近了些。
近到我能闻到她身上浓郁的熏香,混合着脂粉的味道。
“沈姑娘,”她压低声音,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有些话,本不该我说。但看姑娘如今这般境况,我还是想提醒一句。”
我看着她。
“王爷的心思,深似海。”她说,“姑娘昨日为王爷挡箭,这份情谊王爷自然记得。但情谊归情谊,规矩归规矩。姑娘如今失了记忆,性情大变,王爷纵容,是念着旧情。但这份纵容能到几时,姑娘心里得有数。”
她在警告我。
警告我不要仗着“挡箭之恩”和“失忆”肆无忌惮。
警告我认清自己的位置。
我点点头:“侧妃说得是。我心里有数。”
依然是平静的语气。
柳侧妃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笑了。
不是善意的笑。
是那种“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的笑。
“那就好。”她说,“姑娘是聪明人,一点就透。那我就不打扰姑娘散步了。”
她转身,带着人走下桥。
走到桥下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然后走了。
等她走远,小莲才长长舒了口气。
“姑娘,”她小声说,“柳侧妃的话,您别往心里去。她一向如此,对谁都……”
“我知道。”我说,“没事。”
春杏却忧心忡忡:“姑娘,柳侧妃得宠,府里不少人都听她的。她今日特意来见您,怕是……没安好心。”
“我知道。”我还是那句话,“没事。”
是真的没事。
柳侧妃这种角色,我在职场见得多了。
仗着有点背景,有点权力,就对别人颐指气使,处处显摆自己的优越感。
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接招。
你炫耀你的,我过我的。
你挑衅你的,我躺我的。
你气不气?
反正我不气。
我们从桥上下来,继续往前走。
穿过一片紫藤花架,来到一个相对开阔的草坪。草坪中央有石桌石凳,旁边种着几棵高大的梧桐树。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草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姑娘,累了吧?”小莲说,“要不在这儿歇会儿?”
我确实有点累了。
走了这一路,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在石凳上坐下。
小莲拿出随身带的帕子,铺在石桌上。春杏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水囊,递给我。
我喝了几口水,看着周围的景色。
安静,祥和,美好。
如果没有那些勾心斗角的话。
“小莲,”我忽然问,“柳侧妃经常来花园吗?”
“每日都来。”小莲说,“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傍晚。王爷偶尔也会来花园,所以……”
所以她是来“偶遇”的。
我懂了。
“那除了柳侧妃,府里还有别的……”我顿了顿,“女眷吗?”
“还有两位侍妾。”小莲说,“是王爷去年纳的,一位姓李,一位姓陈。她们不太出来,平日里就在自己院子里。”
两位侍妾。
加上柳侧妃,再加上我这个“未婚妻”。
萧绝的后院,人还真不少。
虽然按古代标准,这已经算很克制了。
“那……”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王爷他……常去她们那儿吗?”
问完我就后悔了。
这问题太八卦了。
但小莲和春杏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小莲想了想,说:“王爷公务繁忙,不常去后院。一个月……大概去柳侧妃那儿三四次,李侍妾和陈侍妾那儿,一两次吧。”
频率不高。
看来萧绝确实不是沉迷美色的人。
或者说,他对这些女人没什么兴趣。
正想着,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像是有人在争吵。
“怎么回事?”我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花园入口处。
小莲和春杏也站起来张望。
“好像……是门房那边。”春杏说,“有人要进来,护卫拦着不让。”
我们离得有点远,听不清具体在吵什么。
但能看到几个护卫拦在月洞门前,门外似乎站着什么人,正在争执。
“姑娘,要不我们回去吧?”小莲有些紧张,“万一是什么麻烦事……”
我点点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们起身,准备从另一条路回西院。
但还没走几步,就听到门房那边传来一声高喊:
“我是太傅府的人!是来看我们家小姐的!你们凭什么拦着!”
太傅府?
沈清的娘家?
我脚步一顿。
小莲和春杏也愣住了。
“是……是夫人派人来了?”春杏小声说。
有可能。
沈清重伤,娘家派人来探望,合情合理。
但护卫为什么拦着?
萧绝不是解了我的禁足吗?
还是说……只解了王府内的禁足,不允许外人来探望?
我站在原地,看着门房那边的动静。
护卫的态度很坚决,就是不让进。
门外的人越来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
周围开始有仆役驻足观望,窃窃私语。
“姑娘,”小莲拉了拉我的袖子,“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这事儿……咱们管不了。”
她说得对。
我现在自身难保,管不了娘家的事。
但……
那是沈清的娘家。
是这具身体的亲人。
虽然我没见过他们,虽然我没有沈清的记忆,但血缘关系是切不断的。
如果我就这么走了,是不是太冷血了?
我正犹豫,门房那边的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
一个穿着锦袍的中年男子从门外硬闯了进来。
护卫试图阻拦,但被他一把推开。
“让开!我今天非要见到清儿不可!”男子声音洪亮,带着怒意。
他身后跟着几个小厮,还有一辆马车停在门外。
男子闯进花园,目光扫视一圈,然后定格在我身上。
他愣了一下,随即大步朝我走来。
护卫想拦,但被他带来的小厮挡住了。
男子很快走到我面前。
他约莫四十多岁,身材高大,面容端正,留着短须。穿着深蓝色锦袍,腰系玉带,气质儒雅,但此刻眉头紧锁,眼中满是焦急和担忧。
“清儿!”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怎么瘦成这样了?”
他的手很有力,抓得我肩膀发疼。
但我没躲。
因为我在他眼里看到了真切的关心。
那是父亲看女儿的眼神。
虽然我不是他的女儿,但这具身体是。
“父亲……”我轻声开口。
这个称呼自然而然地滑出嘴唇。
沈清的父亲,沈太傅,沈明远。
“你怎么出来了?不在屋里好好养着?”沈明远上下打量我,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脸色这么差,伤口还疼吗?太医怎么说?药按时吃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我不知该先回答哪个。
“我没事。”我说,“伤好多了,出来走走透透气。”
“透气?”沈明远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远处还虎视眈眈的护卫,脸色沉了下来,“萧绝就是这样照顾你的?让你住在这偏僻院子,连娘家的人都不让见?”
“王爷他……”我试图解释,但发现没什么好解释的。
事实就是这样。
沈明远显然也明白。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但眼神里的怒意还是压不住。
“走,”他说,“跟爹回家。这王府,咱们不住了。”
回家。
回太傅府。
这个提议很有诱惑力。
离开王府,离开萧绝,回到沈清的娘家,有父母庇护,安心养伤。
但……
我摇了摇头。
“不行。”我说。
沈明远愣住了:“为什么不行?你在这里受委屈,爹带你回家,天经地义!”
“我现在还是王爷的未婚妻。”我说,“没有王爷同意,我不能走。”
这是实话。
古代婚约不是儿戏,尤其是皇家的婚约。
沈明远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还是不甘心。
“那爹去跟萧绝说!”他转身就要往王府深处走。
我赶紧拉住他。
“父亲,”我说,“别去。”
沈明远回头看我:“清儿,你……”
“我现在挺好的。”我打断他,“真的。伤在养着,有人照顾,王爷也没为难我。您不用担心。”
我说得诚恳。
沈明远盯着我看了很久,眼神复杂。
“清儿,”他忽然说,“你变了。”
又是这句话。
每个人都说我变了。
“经历生死,总会变的。”我说。
这个理由,应该能解释一切。
沈明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
“也罢。”他说,“既然你执意要留下,爹也不强求。但你要记住,太傅府永远是你的家。受了委屈,随时回来。”
我鼻子一酸。
这句话,很熟悉。
在现代,我父母也常这么说。
“嗯。”我点头,“我知道。”
沈明远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进我手里。
“这里面有些银票,还有几块碎银子。”他说,“你收着,需要什么就买,别委屈自己。还有,这些补品……”
他转身招呼小厮,从马车上搬下来几个箱子。
“人参,灵芝,燕窝,都是给你补身子的。”他说,“每天都要吃,别省着。吃完了爹再给你送。”
我看着那几个箱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虽然这份关心是给沈清的,但此刻,我确实感受到了。
“谢谢父亲。”我说。
沈明远又嘱咐了很多,从吃药到饮食,从休息到心情,事无巨细。
我一一应着。
最后,他说:“萧绝那边,爹会去跟他谈。无论如何,不能让你受委屈。”
“父亲,”我说,“您别为难王爷。我……我真的挺好的。”
沈明远看着我,眼神里有心疼,也有无奈。
“好,爹知道了。”他说,“那你好好养伤,过几天爹再来看你。”
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说:“对了,你母亲原本也要来的,但昨日听说你受伤,急得病倒了。我让她在家休息,等你伤好些了,再让她来看你。”
沈清的母亲。
那个在原著里几乎没怎么出现的角色。
“母亲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老毛病了。”沈明远说,“你好好养伤,就是对她最好的安慰。”
说完,他终于走了。
带着小厮,走出花园,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
我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