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浮动着陈旧的甜腻,像过期糖果融进灰尘的味道,混杂了兽类的腥臊、劣质脂粉的香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沉甸甸地淤积在“暗笼马戏团”巨大的红蓝条纹帐篷下,光线是昏黄的,从篷顶几盏摇摇晃晃的汽灯上泼洒下来,勉强勾勒出攒动的人头和褪色的猩红帷幕轮廓
帐篷壁上,巨幅海报已然斑驳,画中飞人凝固在虚假的惊险姿态,猛兽的利齿蒙着岁月的灰
刘耀文坐在硬邦邦的木条长凳上,掌心有层薄汗
他是循着一道虚幻的光痕跌进这里的,手机屏幕上,那双隔着一层像素迷雾、却依然亮得惊心动魄的眼睛——属于海报中央那个被称为“泣泪天使”的小丑
此刻,台上杂耍艺人正将数只彩球抛成令人目眩的圆弧,台下掌声疏落,带着一种敷衍的噼啪
刘耀文的目光却越过晃动的球影,死死黏在帷幕缝隙之后,那隐约等待着的身影
十九岁的好奇心,像一只被蜜糖诱捕的飞虫,莽撞地撞进了这张黏腻的网
终于,在一串滑稽却透着古怪尖利的喇叭声后,压轴戏码上演
灯光骤暗,只剩一束惨白追光,打在悄然出现在舞台中央的人影上,夸张的鲜红嘴角咧到耳根,雪白的油彩覆盖了整张脸,只余一双眼睛,眼尾用靛蓝与金粉描画出上扬的、泪滴般的纹路
是丁程鑫
他静立在那里,身着缀满黯淡亮片的五彩衣服,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忘的华丽玩偶
然后,他动了……
没有言语,只有肢体编织的、无声的叙事
一个缓慢的、带着孩童般纯真困惑的转头,一个踉跄,仿佛被无形丝线牵扯的迈步,接着是一个凝固的、望向无尽虚空的微笑
那笑容在惨白灯光和血红唇色映衬下,没有温度,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悲哀
观众席起初是寂静的,随即,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从各处响起,如同潮水下的暗流
刘耀文感到自己的喉咙也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呼吸不畅
那不是寻常小丑的逗乐,那是将人心底最隐秘的悲伤挖出,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无声戏剧
丁程鑫的每一个凝滞,每一次指尖的微颤,都在诉说一种巨大的、无名的失去
最后一幕,他摘下头顶滑稽的小帽,按在胸口,朝着空无一物的天空伸出另一只手,仿佛要接住根本不存在的雨滴,又像是在作别
然后,他深深地、深深地鞠躬,泪滴般的油彩在他眼角闪烁
掌声轰然炸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狂热,更持久,饱含着观众释放般的情绪,刘耀文也跟着用力鼓掌,掌心发烫,心头却一片空茫的凉
大幕合拢,汽灯重新调亮,变得刺目
广播里响起甜腻的女声,催促着观众有序退场,人群开始蠕动,刘耀文随着人流挪向出口
撩开厚重的绒布门帘,夜风灌入,带着外面世界的清冷气息,他下意识地深吸一口,头脑似乎清明了一瞬
他回头,想最后看一眼那神奇的舞台
就在这一瞥间,他撞进了无数双眼睛里
那些刚刚还在为“泣泪天使”流泪、鼓掌的男男女女,此刻正沉默地穿过帐篷出口,他们的脸在门外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只有眼睛,一双双,空洞,失焦,像被抽走了灵魂的玻璃珠,映着帐篷内残余的、摇曳的光,却没有丝毫神采
没有人交谈,没有人停留,他们只是缓慢地、机械地移动着,汇入外面更深的黑暗。一种冰冷的悚然顺着刘耀文的脊椎爬升
他猛地转回头,不想再看
就在这时,本已合拢的猩红帷幕忽然又掀开了一道缝隙
丁程鑫独自站在那里,脸上的油彩在卸去部分灯光后显得更加诡艳,他隔着逐渐稀疏、眼神空洞的退场人群,目光精准地攫住了刘耀文
然后,他轻轻眨了一下左眼。不是一个飞吻,不是职业性的告别,那眼神里似乎藏着某种极隐秘的、只针对他一人的信号,带着促狭,又带着冰冷的邀请
不等刘耀文反应过来,丁程鑫手中把玩的那颗鲜红的小丑圆球鼻头,像是无意,又像是刻意,从他指尖脱落,滴溜溜地滚过木质舞台边缘,“嗒、嗒、嗒”,一路弹跳着,滚过灰尘扑扑的地面,最终,不偏不倚,停在了刘耀文的脚尖前
鲜红的一点,刺目地躺在昏暗光线下的泥土地上
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擂了一下,周围是麻木移动的腿脚,没有人注意这颗滚落的红球,也没有人注意僵住的刘耀文
鬼使神差地,他弯下了腰,手指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橡胶表面
捡了起来
直起身的刹那,帐篷入口方向,那厚重的绒布门帘,在一个眼神空洞的最后一名观众侧身挤出后,无声地、彻底地垂落闭合
门口收票的那个驼背老头……不见了
用来固定门帘的粗绳和铁钩,也不见了…原本是出口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印着模糊小丑笑脸图案的、厚重绷紧的帐篷布
刘耀文握着那颗红球,指尖冰凉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帐篷还是那个帐篷,汽灯发出滋滋的微响,观众席空空荡荡,只有他自己站在过道上,出口……消失了
丁程鑫“喜欢这个见面礼吗,新来的小朋友?”
声音从舞台方向传来,很近,几乎贴着耳廓,带着笑意,清亮,却凉丝丝的,像浸了井水的丝绸
刘耀文骇然转身,鼻尖差点撞上一片五彩斑斓的布料,丁程鑫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来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他雪白油彩下细腻的皮肤纹理,和那双眼睛里深渊般的幽光
他脸上仍带着那标志性的、悲戚的小丑妆容,可眼神却截然不同,充满了某种鲜活而危险的玩味
丁程鑫伸出右手,食指指尖还沾着未干的、靛蓝色的油彩,不由分说地,轻轻抬起了刘耀文的下巴
他的手指很凉
丁程鑫“欢迎加入”
丁程鑫的红唇弯起更大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气息拂过刘耀文的脸颊
丁程鑫“暗笼的新玩具”
刘耀文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他想挣脱,想后退,想大喊,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能僵硬地顺着丁程鑫指尖那微小的力道,仰着头
然后,他的眼珠不由自主地向上转动
就在丁程鑫身后的斜上方,在那些纵横交错的、承载飞人与秋千的黑色钢丝网络间,垂落着一道突兀的阴影
一根钢丝紧紧勒进了一个男人的脖颈,将他悬吊在半空,男人穿着体面的深色西装,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一只还挂在脚上,另一只却不知去向……
他头颈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歪斜着,脸色是失血的青白,眼睛圆睁,瞳孔散大,凝固着最后的惊恐
西装胸前口袋,露出一角白色,像是什么卡片
尸体随着帐篷内不知何处来的微弱气流,极其缓慢地、令人毛骨悚然地,顺时针半转着
丁程鑫“看”
丁程鑫的声音带着蛊惑般的叹息,在死寂的帐篷里清晰无比,他凑得更近,几乎要与刘耀文额头顶着额头,那悲戚的小丑笑容在眼前放大到极致
丁程鑫“现在,猜猜看……”
他的嘴唇几乎碰触到刘耀文的耳垂,一字一句,吐出冰冷的气息
丁程鑫“我们谁才是真正的小丑?”
刘耀文的呼吸彻底停滞,耳边只剩下自己血液轰然冲上头顶的咆哮和悬吊的尸体那细微的、吱呀的钢丝摩擦声
手中那颗鲜红的橡胶球,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几乎要惨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