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明昊抬起头。
动作有些僵硬——不是畏惧,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拉扯着他。当视线与主位上那双冰冷的眼睛对上时,他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没有心声。
在过去的七天里,侯明昊已经习惯了世界的双声道。每个人的言语都伴随着内心的嘀咕、盘算、谎言或真实。那些声音嘈杂,却给他一种掌控感——至少,他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但此刻,面对这个最应该读懂的人,他却陷入了一片彻底的寂静。
这种寂静比任何威胁都可怕。他必须完全依靠自己的观察、直觉,以及这具身体原主留下的那点可怜的记忆。而这具身体此刻的本能反应是——恐惧。
侯明昊顺应了这个本能。他微微垂下眼睑,避开将军直视的目光,做出恭谨却不安的姿态。手指在袖中悄悄攥紧,指尖陷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清醒。
“安国侯府庶子,侯明昊。”他开口,声音放得轻而稳,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礼物该有的卑微,“奉国主之命,前来侍奉将军。”
话说出口的瞬间,他就察觉到了错误。
不是用词错误,而是某种更细微的东西。原身的记忆里,这句话本该说得更加柔顺、更加谄媚。而他下意识的语气里,却残留着一丝难以完全抹去的现代人的平等感——尽管他已经极力掩饰。
将军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侯明昊的心提了起来。他等着对方发难,等着那句“侍奉?你配吗?”或者更直接的驱逐。
然而将军什么都没说。
只是继续看着他。那种目光像是能穿透皮肉,直接审视骨骼与内脏。侯明昊甚至有种错觉——对方不是在看他这个人,而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质地、以及可能的价值。
漫长的几秒。
偏厅里只有香炉里檀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阳光从雕花窗格斜射进来,在地面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缓缓飘浮。
然后,将军忽然动了。
他搭在扶手上的左手抬起来,朝侧方挥了挥。动作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都退下。”
侍立在厅内的两名亲卫、带路的仆妇,全都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被轻轻带上。
现在,偏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侯明昊的背脊绷得更紧了。单独面对——这比当众审视更加危险。这意味着接下来的对话不会有人见证,意味着将军可能说出或做出任何事。
“走近些。”将军说。
还是那种没有波澜的语气,但侯明昊听出了一丝不同——不是温和,而是某种……探究。
他依言上前。三步,停在距离主位约一丈远的地方。这个距离既能听清对方说话,又不会显得过于冒犯。
“安国侯府。”将军重复了一遍这个称谓,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本将记得,三年前北境之战,安国大将侯云锋率两万精兵,于苍龙谷设伏,伤我梁国士卒三千余人。”
侯明昊的血液有一瞬间的凝固。
原身的记忆碎片涌上来——侯云锋,安国大将军,也是原身的……大伯。虽为庶子,但幼时也曾见过那位威严的大将军几次。而苍龙谷之战,正是三年前梁国与安国冲突的转折点,梁国虽最终获胜,但损失惨重。
这是试探。赤裸裸的试探。
“那是国事。”侯明昊低下头,声音更轻了,“明昊出身微贱,自幼长于深宅,不敢妄议军国大事。”
“不敢?”将军的语调里终于渗进一丝极淡的、近似嘲讽的东西,“那你可知,你那位大伯,如今何在?”
侯明昊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侯云锋在苍龙谷之战后,因贻误战机被安国国主问罪,革职下狱,三个月后病逝狱中。安国上下都清楚,那是向梁国递出的投名状——用一位大将的性命,换取谈判桌上的些许喘息。
“伯父他……”侯明昊的声音有些发颤,这次不是装的,“已故去了。”
“嗯。”将军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那你可知,本将的左肩这道箭伤,是谁留下的?”
侯明昊猛地抬眼。
将军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衣襟最上方的两粒盘扣,玄色衣料被拉开些许,露出下面包裹着伤口的白色棉布。棉布边缘有干涸的暗红色血渍,而伤口的位置——左肩前侧,接近锁骨。
“是戎狄的神射手。”将军说,目光锁定侯明昊的眼睛,“但射中本将的那支箭,箭镞的制式,是安国工坊特有的双棱倒钩。”
空气凝固了。
侯明昊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拼命搜索原身的记忆——没有,完全没有关于安国与戎狄勾结的信息。但将军既然这么说,就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将军明鉴。”他几乎是本能地跪了下去,额头触地,“明昊不知此事,也……绝不敢与这等行径有丝毫牵连。”
他说的是真话。至少在这个世界,这具身体的原主对此一无所知。
但他不确定将军会不会信。
膝盖磕在冰凉的地砖上,寒意透过衣料渗进来。侯明昊伏在地上,能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也能听见远处隐约传来的、府中仆役走动时的心声碎片——那些声音遥远而模糊,反而衬得眼前的寂静更加沉重。
将军没有说话。
侯明昊维持着跪伏的姿势,时间被拉得无限长。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露出了破绽——穿越者的习惯?对将军的态度?还是刚才那片刻的愣神?
就在他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上方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起来吧。”
侯明昊愣住,迟疑着抬头。
将军已经重新靠回椅背,衣襟合拢,遮住了伤口。那张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的冰冷似乎……淡了些许。
“安国送你来,是诚意,还是羞辱?”将军问,这次的问题直接得近乎残酷。
侯明昊慢慢站起身,膝盖有些发软。他斟酌着词句:“明昊不知国主心意。但于明昊而言,能侍奉将军,是……是荣幸。”
“荣幸?”将军重复这个词,像是在品味什么,“那你告诉本将,你有什么值得本将留下的?”
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考题。不是身份,不是背景,不是那些无法改变的过去。而是价值——在这个将军府里,在这个冷酷的邓为面前,他能提供什么?
侯明昊的大脑飞速运转。原身受过细作训练,但那些东西绝不能提。琴棋书画?将军显然不是附庸风雅之人。伺候人的本事?府中仆役成群。
他需要给出一个独特的、能让将军产生兴趣的答案。
“明昊……读过一些书。”他最终说,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方向,“虽不敢说精通,但于经史子集、各地风物,略有涉猎。将军若愿听,明昊可为您讲解一二,或能……解闷。”
他说得谦卑,却悄悄抬起了视线,观察将军的反应。
将军的手指又在扶手上敲了一下。这个动作似乎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解闷。”将军说,“你觉得本将需要这个?”
“明昊不敢揣测将军心意。”侯明昊立刻低头,“只是……将军为国征战,劳心劳力。若偶尔能有片刻清闲,听听故事,或许……也是好的。”
说完这段话,侯明昊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这算什么价值?一个会说书解闷的玩意儿?
但将军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他盯着侯明昊看了很久,久到侯明昊几乎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然后,他忽然问了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
“你怕死吗?”
侯明昊的呼吸一滞。
怕吗?
如果是在现实世界,他可能会犹豫。但在这里——他知道在这个世界死亡不会导致现实死亡,只会任务失败。而任务失败的后果,是邓为的灵魂碎片永久遗失。
比起这个,死亡反而不可怕。
“怕。”他回答,却抬起头,直视将军的眼睛,“但有些事,比死更让人害怕。”
“比如?”
“比如……”侯明昊停顿了一瞬,想到了病房里那个沉睡的人,“比如看着重要的人受苦,自己却无能为力。”
这句话说出来的瞬间,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这超出了原身该有的人设,也超出了此刻该有的对话情境。这更像是在对现实中的邓为说话。
将军的眼神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
那波动太快,快到侯明昊几乎以为是错觉。但确实有那么一刹那,那双冰冷眼睛的深处,似乎掠过了一丝……共鸣?
“有趣。”将军说,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点真正的情绪——不是温和,而是某种近似兴味的东西,“你比本将预想的,要有意思些。”
侯明昊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赵管家说,你前几日躲过了一次搜查。”将军换了个话题,语气重新恢复平淡,“用的法子,倒是不蠢。”
侯明昊心里一凛。果然,那件事将军知道了。
“明昊只是……据理力争。”他谨慎地说。
“据理力争。”将军重复,然后问,“那你觉得,赵管家为何要为难你?”
这是一个陷阱题。说不知道,显得愚蠢;说知道,可能引火烧身。
侯明昊选择了折中:“明昊不敢妄加揣测。或许……是管家职责所在,格外谨慎。”
“谨慎。”将军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短,却让侯明昊后颈发凉,“他若真谨慎,就不会在花盆里藏东西时,留下自己的指印了。”
侯明昊的瞳孔骤然收缩。
指印?将军连这个都知道?那他岂不是从一开始就清楚赵管家的把戏?那他为什么……
“本将不喜欢府里有太多心思。”将军的声音冷下来,“尤其不喜欢,有人借本将的名义,行龌龊之事。”
侯明昊听懂了。赵管家要除掉他,可能不止是因为细作身份,还涉及府内的权力斗争。而将军容忍赵管家,或许是因为对方还有用,但并不意味着纵容。
而他,侯明昊,刚才的那番表现,让将军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个或许可以制衡管家的棋子。
“从今日起,你搬到听竹轩。”将军下达了命令,“不必再回西院。赵管家那边,本将会交代。”
听竹轩?那是哪里?
侯明昊还来不及思考,将军的下一句话就砸了下来:
“你就留在本将身边,贴身伺候。”
贴身伺候。
四个字,像惊雷一样在侯明昊脑子里炸开。
这比他预想的最好结果还要好——接近目标的机会,就这么送到了面前。但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他彻底暴露在将军的视线之下,一举一动都会被审视。而且贴身伺候,这个身份太敏感,也太危险。
“怎么?”将军看着他脸上来不及掩饰的复杂神色,“不愿意?”
“不!”侯明昊立刻躬身,“明昊……遵命。”
“很好。”将军站起身。
他的身材比侯明昊高半个头,玄色锦袍随着动作垂落,在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左肩的伤口似乎并不影响他的行动,但侯明昊注意到,他起身时右手下意识扶了一下椅背——很轻微的动作,转瞬即逝。
“本将乏了。”将军说,“你去听竹轩安顿,晚膳时分过来伺候。”
说完,他不再看侯明昊,径直走向偏厅内侧的屏风,身影很快消失在后面。
侯明昊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厅堂里,手心全是冷汗。
成功了?算是成功了吧。
他获得了接近邓为的机会,摆脱了赵管家的直接威胁,甚至搬到了更好的住处。
可为什么,他心里一点轻松的感觉都没有?
刚才那场对话,每一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而他最大的倚仗——读心能力,在面对邓为时完全失效。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每一步,他都只能靠猜、靠赌、靠直觉。
而且,将军最后那个扶椅背的动作……
侯明昊走到将军刚才坐过的椅子旁。椅背上没有任何异常,但他蹲下身,看向地面。
地砖上,靠近椅腿的位置,有一滴极其微小的、新鲜的血渍。暗红色,还没有完全干涸。
伤口在渗血。
将军一直在忍痛。
这个认知让侯明昊的心脏莫名揪紧。他想起现实中的邓为,那次手腕骨裂,明明疼得脸色发白,却还笑着跟他说“没事,小伤”。
即使换了世界,换了身份,换了性格……有些东西,好像还是没变。
侯明昊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偏厅。
门外,之前那个中年仆妇还在等着,见他出来,立刻迎上来。
“公子,请随我来,奴婢带您去听竹轩。”
侯明昊点点头,跟着她穿过回廊。
一路上,他听到许多心声——仆役们的好奇、嫉妒、猜测。但他没有理会。他的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将军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就留在本将身边,贴身伺候。”
以及,那双冰冷眼睛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微不可察的波动。
听竹轩果然与西院天差地别。
这是一个独立的小院,院中真的种着一小片竹子,青翠挺拔。房屋是三开间,明间待客,东次间卧室,西次间书房。家具虽不奢华,但用料讲究,收拾得一尘不染。
“将军吩咐,公子需要什么,尽管告诉奴婢。”仆妇说,“另外,将军让奴婢转告公子——既到了听竹轩,就安心住下。不该去的地方别去,不该问的事别问。”
侯明昊听懂了潜台词:给你更好的条件,但也划清了界限。安分,才能活。
“多谢嬷嬷。”他颔首,“不知嬷嬷如何称呼?”
“奴婢姓王,公子唤我王嬷嬷便是。”仆妇说,“公子先歇息,酉时三刻,奴婢再来带公子去将军书房。”
王嬷嬷离开后,侯明昊在房间里转了一圈。
卧室的床铺柔软,被褥是干净的棉布。书房的架子上摆着不少书,经史子集都有,还有几本兵法和地理志。明间的桌上甚至摆着一套茶具,旁边的小罐里是上好的茶叶。
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你被提升了待遇,但你也进入了更严密的监控。
侯明昊在书桌前坐下,摊开一张纸,提起笔。
他需要重新制定计划。
第一步:摸清将军的日常习惯、喜好、作息。这是贴身伺候的基础。
第二步: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寻找建立羁绊的机会。不能急,不能明显,必须看起来像自然发生。
第三步:提防赵管家和其他可能的敌人。贴身伺候这个身份,会成为很多人的眼中钉。
第四步:也是最重要的——在没有读心能力的情况下,学会真正地读懂邓为。不是靠偷听心声,而是靠观察、分析、共情。
他写下四个字:观察,试探,适应,靠近。
然后,在纸的最下方,他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里面写了一个字:邓。
不是将军,不是碎片,是邓。
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底线——无论这个世界如何设定,无论对方表现出怎样的冷漠,他要攻略的,始终是邓为的一部分。
窗外的竹叶沙沙作响。
侯明昊放下笔,走到窗边。夕阳西斜,天边泛着橙红色的霞光。将军府在暮色中显得静谧而森严。
酉时三刻,他就要去将军书房,开始第一次贴身伺候。
到那时,他必须完全进入侯府庶子这个角色,藏起所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痕迹,藏起那份对邓为的深刻情感,藏起他知道的一切。
只做一个谨慎、安分、略通文墨的礼物。
侯明昊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当他再睁开眼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变了——变得温顺,谨慎,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十七岁少年的不安。
镜子里的少年,眼神清澈,看不出任何复杂的过往。
只有侯明昊自己知道,在那双眼睛的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燃烧。
那是跨越了世界与生死,也要将爱人带回来的决心。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