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明昊在小院里困了七天。
七天时间,足够他将这方寸之地摸得一清二楚:院墙高一丈二,墙面光滑无处借力,唯一的院门从外面上锁,每日只在三餐时开启片刻,西侧墙根有棵老槐树,枝叶探入院内,但树干在墙外。
他也摸清了规律:每日卯时三刻、午时、酉时,侍女会来送饭,停留不超过一盏茶时间。送饭的侍女有两个,轮流当值——穿绿裙的名叫春杏,心思浅,容易不耐烦,穿蓝裙的叫秋菊,更沉默,但眼神里的审视更深。
侯明昊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他不敢表现得太异常,只是按照原身的习惯——读书、练字、偶尔在院子里散步。府里送来的书都是些《孝经》《女诫》之类的典籍,枯燥乏味,但他读得很认真。
因为读书时,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发呆。
实际上,他在练习那个能力。
【全域心声接收】——系统是这么称呼的。经过七天试探,侯明昊大致摸清了它的规律:被动触发,无法关闭。只要有人在附近,他就会同时听到对方说的话和心里的想法,像是耳朵里塞了两个频道。
大多数时候,这能力带来的是噪音。
春杏送饭时心里抱怨厨房的管事克扣月钱,秋菊收拾碗碟时琢磨着晚上要不要去后门见相好的杂役,院门外守卫交接班时互相吐槽站岗无聊……
但偶尔,也会有有价值的信息。
比如第三天午后,侯明昊坐在窗边练字,听到院门外两个守卫低声交谈。
“听说北境战事吃紧?”年轻些的声音问。
“吃紧?三天前大捷了!”年长些的压低声音,“将军率三千轻骑突袭了戎狄粮道,一把火烧了对方半月存粮。现在戎狄大军已然后撤百里。”
“这么快?这才出征两个月……”
“你当镇国将军的名号是白叫的?”语气里带着自豪,“不过将军自己也受了伤,左肩中了一箭。军报上说,不日便要班师回朝了。”
将军。受伤。班师回朝。
侯明昊握着笔的手顿了顿,一滴墨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黑渍。
邓为受伤了。
虽然知道这只是小世界的设定,虽然知道那个将军只是邓为灵魂的一部分碎片——但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揪紧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练字,笔尖却再也稳不住。
那天晚上,侯明昊失眠了。
他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盯着黑暗中的房梁。现实世界的记忆和这个世界的感知交织在一起,像两股不同颜色的线,纠缠成一团乱麻。
他想起来,现实中的邓为也受过伤。大二那年打篮球,被人撞倒,左手手腕骨裂,打了两个月石膏。那段时间侯明昊每天帮他记笔记、抄作业、甚至喂饭——虽然邓为坚持说自己右手还能用。
“你这服务也太到位了。”邓为当时笑着说,眼睛弯成月牙。
“废话,”侯明昊低头削苹果,刀法笨拙,“你是因为我才跟那人吵起来的。”
那场架的起因很简单:对方在球场上骂了句难听的同性恋侮辱词,邓为直接把球砸了过去。事后两人都被记过,但邓为从没后悔过。
“有些话不能忍。”他说得轻描淡写。
侯明昊翻了个身,木床发出嘎吱轻响。窗外的月光透过纸窗,在地上投下模糊的亮斑。
这个世界的邓为,也会说“有些话不能忍”吗?
还是会像传闻中那样,冷酷、严厉、对送来的礼物不屑一顾?
第五天,情况开始变化。
先是送来的饭食明显变差了——粥更稀,咸菜里吃出了沙子,馒头硬得能砸人。春杏送饭时,侯明昊听到她心里嘀咕:【管家吩咐的,说是要给这细作点苦头吃。】
侯明昊什么都没说,默默吃完。
接着是第六天,秋菊来收碗时,不小心打翻了他刚沏的茶。滚烫的茶水溅到他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
“哎呀,公子恕罪。”秋菊嘴上道歉,心里却在想:【让你昨日向春杏打听将军的事,活该。】
侯明昊把手浸进冷水里,看着红肿的皮肤,眼神渐冷。
这不是偶然。是试探,也是警告。
府里有人——很可能是那位没露过面的管家——在测试他的反应。一个真正的细作,面对这种羞辱和刁难,要么隐忍到底,要么露出马脚。
而他的反应,将决定对方接下来的手段。
当天晚上,侯明昊坐在油灯下,摊开一张白纸。他需要理清现状。
首先,将军邓为即将回府。这意味着攻略目标即将进入可接触范围。但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处境,别说建立羁绊,连见一面都难如登天。
其次,府内有人对他抱有明确的敌意。管家是首要怀疑对象,但未必是唯一。他需要知道原因——是单纯厌恶细作,还是有其他目的?
第三,他的读心能力是最大优势,但也最危险。一旦被人察觉异常,后果不堪设想。他必须小心使用,更不能表现出能看透人心的迹象。
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
侯明昊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破局。
第七天清晨,变故终于来了。
天还没完全亮,院门就被粗暴地推开。不是送饭的侍女,而是四个身穿护院服饰的壮汉,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面容精瘦的男人,穿着深灰色长衫,腰间挂着一串钥匙。
侯明昊刚起身,房门就被推开。
“侯公子,”男人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眼神却冷得像冰,“在下府中管家,姓赵。有些事需要公子配合查问。”
侯明昊快速听了一下——赵管家心里正在快速盘算:【东西应该已经放好了。只要搜出来,就能名正言顺处理掉这个麻烦。】
“赵管家请说。”侯明昊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心里警铃大作。
“昨夜府中库房失窃,”赵管家走进房间,目光四下扫视,“丢了几件贵重物事。有人看见……疑似往这个方向来了。”
“管家的意思是,怀疑我偷了东西?”侯明昊问。
“不敢。”赵管家笑得更假了,“只是公子身份特殊,为免嫌疑,需要搜查一下房间。公子不会介意吧?”
介意有用吗?
侯明昊侧身让开:“请便。”
四个护院立刻开始翻找。动作粗暴,毫不顾忌——枕头被撕开,棉絮飞扬;衣柜里的衣物全被扔在地上;书桌上的笔墨纸砚被扫落。
侯明昊静静看着,大脑飞速运转。
栽赃。这是最直接的陷害方式。赵管家既然敢来,就肯定已经安排好了证据。会在哪里?床底?柜子夹层?还是……
他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窗台那盆半枯的兰草上。
花盆。
原身的记忆里,这盆花是入住时就有的,从未动过。但如果要藏东西,泥土是最好的掩护。
果然,一个护院走到窗边,伸手就要去端花盆。
就在这时,侯明昊开口了。
“赵管家,”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在搜查之前,我能问个问题吗?”
赵管家皱眉:“公子请问。”
“失窃的库房,是东库还是西库?”侯明昊问。
赵管家一愣,下意识回答:“东库。”
“丢了什么?”
“这……与公子无关。”
“是金银,还是器物?”侯明昊继续追问,“如果是金银,有多少两?如果是器物,是什么材质、什么样式?库房守卫几班轮值?昨夜谁当值?发现失窃的具体时辰是?”
一连串问题砸过去,赵管家的脸色变了。
因为他心里正慌:【这小子问这么细干什么?我哪知道东库西库,随口说的……不对,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侯明昊捕捉到了这个念头。他往前一步,盯着赵管家的眼睛:“管家可能不知道,我虽出身侯府庶子,但自幼喜欢杂学,对刑名侦缉之事略有涉猎。若真要我配合调查,这些细节必须问清——否则,万一将来将军问起,我说不清楚,岂不是连累管家?”
将军二字,他咬得很重。
赵管家眼神闪烁。他本意只是找个由头整治这个细作,最好能搜出证据,直接扔进地牢或暗中处理。可侯明昊的反应完全出乎意料——不慌不乱,反而问出一堆专业问题。
更麻烦的是,将军确实要回来了。
如果到时候这个细作在将军面前反咬一口……
【不行,不能硬来。】赵管家迅速改变主意,【今天先撤,反正日子还长。】
“公子说笑了。”他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仔细想来,昨夜守卫看到的可能只是野猫。打扰公子休息了,实在抱歉。”
他一挥手,四个护院停下动作。
“把东西收拾好。”赵管家吩咐,然后转向侯明昊,深深一揖,“今日之事,是赵某唐突了。公子海涵。”
侯明昊微微颔首:“管家职责所在,理解。”
表面客套,心里却都清楚——这只是第一回合。
护院们草草把东西扔回原处,退出房间。赵管家最后离开,关门前,深深看了侯明昊一眼。
那眼神里的杀意,毫不掩饰。
门关上后,侯明昊缓缓坐到床边,手心里全是冷汗。
刚才的镇定是装的。如果赵管家坚持搜查,他毫无办法。花盆里肯定有东西——也许是伪造的密信,也许是赃物。一旦搜出来,他百口莫辩。
能躲过这一劫,靠的是信息差和心理战。
他利用读心知道了赵管家准备不足、随口撒谎,然后利用将军即将回府这个信息施压。赵管家不敢赌将军的态度,只能暂时退让。
但这只是暂时的。
侯明昊看向窗外。晨光已经照亮了庭院,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随风晃动。
将军就要回来了。
他必须在那之前,找到活下去的办法。
当天傍晚,消息传遍了将军府。
不是通过侍女或守卫的闲聊——这次,是正式的传令。
侯明昊正在院子里活动筋骨,院门忽然打开。不是春杏也不是秋菊,而是一个他没见过的中年仆妇,衣着比侍女讲究,神情严肃。
“侯公子,”仆妇福了福身,“将军明日午时回府。管家吩咐,请公子做好准备,明日未时,将军要在偏厅见你。”
侯明昊心脏漏跳了一拍。
“见我?”
“是。”仆妇语气平淡,“将军要亲自查验安国送来的礼物。”
查验。
这个词用得冰冷而羞辱。
但侯明昊顾不上这些。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要见面了。终于要见到这个世界的邓为了。
“我知道了。”他说,“多谢告知。”
仆妇转身离开,院门重新上锁。
侯明昊站在院子里,久久没有动。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墙根。晚风吹过,带着初夏特有的温热,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明天。
明天他就要面对一个陌生的邓为——一个手握生杀大权、厌恶细作、可能根本不会正眼看他的将军。
而他,要以一个礼物、一个细作的身份,去接近对方,建立深刻的情感羁绊。
这怎么可能?
侯明昊苦笑。他走回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油灯还没点,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最后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他想起了系统的话:【爱情是最稳定、能量最强的羁绊形式。】
他也想起了现实中的邓为——那个会因为他随口说想吃城西的包子,就早起骑四十分钟自行车,去买那个会在下雨天把伞全倾到他这边,自己半边身子湿透,那个会在每个纪念日认真准备礼物,哪怕只是一张手写卡片。
那样的邓为,爱了他五年。
而现在,他要让另一个邓为——一个不认识他、甚至可能敌视他的邓为——爱上他。
“这算什么……”侯明昊把脸埋进膝盖,声音闷在臂弯里,“这到底算什么啊……”
没有人回答。
只有暮色一点点吞噬房间,黑暗从墙角蔓延开来,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第二天,整个将军府的气氛都不一样了。
天还没亮,侯明昊就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搬运东西的响动、还有隐约的喝令声。府里在为大将军回府做准备。
辰时,春杏送来了不一样的饭食——不再是稀粥硬馒头,而是一碗白米饭,两碟时蔬,甚至还有一小碗炖肉。
“管家吩咐的,”春杏放下托盘时,心里嘀咕,【说是不能丢了将军府的脸面。哼,倒是便宜他了。】
侯明昊默默吃饭。肉炖得很烂,入口即化。但他尝不出味道,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
巳时,秋菊送来了新衣服:一套月白色的锦缎长袍,配同色腰带,还有一双崭新的布靴。
“请公子沐浴更衣。”秋菊说,【打扮得像样点,别给将军添堵。】
侯明昊洗了澡——水是温的,还撒了花瓣,这是他穿来后第一次有这种待遇。他换上那身衣服,料子柔软光滑,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
铜镜里映出的人影,让他愣了一瞬。
十七岁的少年,面容清秀,因为连日幽禁而略显苍白。月白色的袍子衬得他眉眼干净,长发用同色发带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像个世家公子。
也像个……精心包装的礼物。
午时,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声。
先是马蹄声——很多马,由远及近,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整齐而沉重。然后是号角声,低沉悠长,响彻整个府邸。接着是整齐的跪拜声、问安声,浪潮般从前院一路传到深处。
将军回来了。
侯明昊站在房间中央,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袖。
他听到了。不是用耳朵,而是某种更直接的感知——像是系统的提示,又像是灵魂深处的共鸣。
邓为的碎片,就在这座府邸里。
近在咫尺。
未时差一刻,院门开了。
来的还是昨天那个中年仆妇,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公子,请随我来。”
侯明昊深吸一口气,迈步出门。
这是他七天来第一次走出这个小院。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跟着仆妇穿过长廊。
将军府很大。亭台楼阁,假山水池,回廊曲折。一路上遇到不少仆役,都低着头快步走过,没人敢抬头打量他——但侯明昊听到了他们心里的好奇、猜测,甚至幸灾乐祸。
【这就是安国送来的那个?长得倒是不错。】
【将军最讨厌这种,估计一会儿就得被赶出来。】
【听说还是个细作,胆子真大。】
侯明昊目不斜视,只是跟着走。
穿过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独立的小院,比之前那个大得多,正房的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摆着的屏风、桌椅。
偏厅到了。
仆妇在台阶前停下,侧身:“公子请进。将军在里面等。”
侯明昊踏上台阶。
一步。两步。三步。
他走进厅内。
首先闻到的是淡淡的檀香味。然后看到正前方的主位上,坐着一个人。
玄色锦袍,金线绣着暗纹。身姿挺拔,即便坐着,也能看出高大。左手搭在扶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右肩处,衣料下隐约能看到包扎的轮廓。
再往上,是一张脸。
侯明昊的呼吸停滞了。
浓眉,深目,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嘴唇。五官和现实中的邓为有七分相似,但更硬朗,更冷峻。皮肤是常年征战晒成的麦色,下颌线紧绷,透着一股不容接近的威严。
最让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现实中的邓为,眼睛总是带着笑意,温柔得像盛着阳光。可眼前这个人,眼睛是深褐色的,却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此刻,这双眼睛正看着他,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在审视。
像在审视一件物品。
侯明昊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情绪——是邓为。真的是邓为。虽然眼神不同,气质不同,但那五官,那轮廓,分明就是他爱了五年的人。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而就在这时,他下意识地、习惯性地,试图去听对方的心声。
这是他七天来养成的本能——面对任何人,第一时间读取心声,获取信息。
可是——
什么都没有。
一片寂静。
不是模糊,不是嘈杂,是彻底的、绝对的无声。就像他试图去听一堵墙、一块石头、一件死物的内心。
侯明昊僵在原地。
系统赋予他的读心能力,对这个世界的邓为……无效。
而主位上的将军,在这时开口了。
声音低沉,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你就是安国送来的那个?”
“抬起头来。”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