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人民医院神经外科病房,712室。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线性。日光灯管二十四小时亮着,在地上投下永恒不变的冷白色光晕。监测仪器规律地发出“嘀、嘀”的电子音,像是某种人工制造的心跳。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生命停滞的气味。
车祸后的第四十七天,邓为从ICU转入了普通病房。
侯明昊坐在床边的陪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硬壳书。书的封面烫着金字:《三体:死神永生》。这是邓为最喜欢的科幻小说,他说过最喜欢第二部里罗辑面壁时的孤独感“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的恶意,听起来就很酷”。
侯明昊翻到夹着书签的那页,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说话而有些沙哑,但依然平稳:
“……罗辑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他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房间的墙壁是纯白色的……”
床上的邓为安静地躺着。他的头发被剃光了,颅骨右侧的手术疤痕像一条扭曲的蜈蚣,埋在新生出的淡青色发茬里。鼻子里插着胃管,脖子上有气管切开后留下的金属套管虽然已经封管,但疤痕还在。手臂上埋着PICC导管,用于长期输液。
他的眼睛半睁着,虹膜是熟悉的深褐色,却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对着天花板。偶尔,眼球会缓慢转动,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吸引。医学上这叫“无目的性眼球运动”,是植物状态的典型表现。
但侯明昊拒绝使用那个词。
“植物”意味着没有意识、没有反应。可就在三天前,他给邓为擦手时,分明感觉到邓为的无名指轻轻勾了一下就那么一下,轻微得像是幻觉。他狂喜地叫来护士,护士检查后却说只是脊髓反射,没有任何意义。
“家属不要过度解读,”护士说得很委婉,“这样对你自己不好。”
侯明昊没争辩。他只是把那个瞬间刻进心里,像守着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读完一章,他放下书,看了眼墙上的钟:下午三点十分。该做肢体按摩了。
他起身去洗手,用温水打湿毛巾,然后回到床边,轻轻掀开被子。邓为的双腿因为缺乏活动已经有些肌肉萎缩,皮肤苍白,能看到下面青紫色的血管。
“今天我们从脚开始。”侯明昊一边说,一边握住邓为的右脚,从脚踝开始,用指腹轻轻按压、揉捏。动作熟练这都是康复科技师教的,他学了整整一个星期,还在自己腿上练习过力度。
“刚才那段,你觉得罗辑最后能成功吗?”他像在跟邓为讨论,“我觉得能。你以前总说,程心才是那个文明的死神,但我不这么想。我觉得……”
他顿住了。
病房里只有仪器的嘀嗒声,和他自己的呼吸声。没有回应,永远不会有回应。
侯明昊深吸一口气,继续按摩。从脚踝到小腿,再到膝盖、大腿。每一下按压都稳而柔,像是怕碰碎什么珍贵的东西。
按摩完双腿,他换到床的另一侧,开始按摩手臂。邓为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旧疤,是大学时打篮球摔的,缝了五针。侯明昊记得当时自己翘了课跑去医院,看见邓为举着包成粽子的手还笑嘻嘻地说“这下能逃掉高数作业了”,气得他当场红了眼眶。
“你那时候真够傻的。”他低声说,指腹摩挲着那道疤,“缝针还笑。”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
按摩结束,他又给邓为翻身、拍背防止褥疮和肺部感染。一套流程做完,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他重新坐回椅子,拿起手机。
备忘录里列着长长的清单:
播放音乐(今天轮到“公路旅行”歌单)
读当天的新闻(国际版+科技版)
讲一个笑话(不能太冷)
报告今日天气(晴,26度,东南风2级)
分享一件小事(比如楼下花园的栀子花开了)
这是侯明昊为自己制定的唤醒仪式。像个虔诚的信徒,日复一日地举行着无人回应的弥撒。
他打开音乐软件,点开那个名叫“在路上”的歌单。第一首歌前奏响起时,是轻快的吉他扫弦。邓为最爱在自驾时放这个歌单,车窗摇下来,风灌满车厢,他会跟着哼,跑调跑得理直气壮。
音乐流淌在病房里,和仪器的嘀嗒声形成诡异的二重奏。
侯明昊开始读新闻:“……NASA宣布新的火星探测计划……AI公司开源了最新的大语言模型……本市地铁三号线延长段正式开通……”
他读得很认真,偶尔停下来解释某个术语,就像邓为真的在听一样。读完后,他想了想,说:“对了,我上周去坐了地铁新线。车厢是浅蓝色的,座位上有樱花图案。你还记得吗,咱们大学时老坐的那条二号线,座位是橙色的,你说像西红柿炒鸡蛋……”
话说到一半,他停住了。
邓为的眼睛依然半睁着,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一滴生理性泪水从眼角滑下来,沿着太阳穴没入鬓角这也是常见现象,护士说,不代表悲伤,只是泪腺还在工作。
侯明昊伸手,用指腹轻轻擦掉那滴泪。指尖下的皮肤温暖,但那种温暖是血液循环带来的,和灵魂无关。
他忽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上的累虽然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但他年轻,撑得住。是另一种累,像一个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里行走,明知道绿洲可能根本不存在,却还是要走,因为停下就意味着承认自己一直走在虚空里。
“邓为,”他声音低下来,几乎成了耳语,“我今天……有点撑不住了。”
病房里只有音乐在唱,一个沙哑的男声唱着关于远方的歌。
“公司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上班。”侯明昊盯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手握着邓为的,邓为的手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回握的力道,“我说可能还要很久。主管说,岗位不能一直空着。我说,那就辞了吧。”
他辞掉了刚升职半年的设计主管职位。那是一份他拼了三年才得到的工作,有可观的薪水、独立的办公室、前途光明的项目。递辞职信时,HR总监很惋惜,说可以给他停薪留职。他说不用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醒,”他继续说,声音越来越轻,“可能下个月,可能明年,可能……更久。但我不能一边上班一边等你。那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音乐切到下一首,是舒缓的钢琴曲。
侯明昊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像在祈祷。
“我查了很多资料,看了很多论文。植物状态的患者,有百分之几的几率在多年后突然醒来。虽然几率很小,但不是零。只要不是零……”
他停顿了很久。
“只要不是零,我就会等。”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透过病房窗户,在白色墙壁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护士进来查房,量体温、测血压、检查导管,全程专业而沉默。侯明昊起身让开,等她走了,又重新坐下。
夜晚的病房比白天更安静。仪器的嘀嗒声被放大,每一声都像秒针在走动,丈量着某种看不见的流逝。
侯明昊关掉音乐,病房陷入彻底的寂静。他该回出租屋了,邓为的父母晚上会来陪夜,这是他们达成的轮班协议。但他不想走。
他盯着邓为的脸,忽然想起车祸前的最后一刻。邓为回头看他,眼神里有惊讶,但更多的是某种坚定的、近乎本能的东西。然后那只手推过来,力量大得惊人。
为什么?
这个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了四十七天。为什么邓为连想都没想就做出了选择?为什么那么果断?在生死的刹那,人真的能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吗?
“如果你能选,”侯明昊轻声问,“你会后悔吗?”
理所当然,没有回答。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弯腰给邓为掖被角时,视线扫过床头的监护仪屏幕。绿色的心电图波形平稳地起伏,血氧饱和度显示98%,心率72一切都正常,正常得让人绝望。
就在他直起身的瞬间。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更像是直接出现在脑子里。模糊、断续、带着某种电子噪音的质感,像是老式收音机调频时的杂音:
【…滋…检测到…滋…强烈执念源…】
侯明昊僵住了。
他猛地环顾病房。除了他和邓为,空无一人。窗户关着,门也关着。走廊里隐约有护士推车的声音,但那是现实的声音,和刚才那个截然不同。
幻听?
他按了按太阳穴。这几天睡得少,出现幻听也不奇怪。医生说过,长期处于高压状态可能出现各种精神症状。
他摇摇头,转身走向门口。
手握住门把时,那个声音又来了。
这一次更清晰,像是信号突然稳定了:
【…绑定条件符合。记忆碎片收集系统,启动中…】
侯明昊的手停在门把上,指节泛白。
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回身。
病房里一切如常。邓为安静地躺着,仪器规律地嘀嗒,日光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声。窗外夜色浓重,城市的霓虹在玻璃上反射出破碎的光。
没有任何异常。
除了那个还在他脑子里回荡的、冰冷而机械的电子音:
【…系统载入完成。绑定对象:侯明昊。终极任务目标:唤醒关联生命体邓为。】
【…正在评估任务可行性…滋…评估通过。】
【…欢迎使用。请做好第一次任务准备。】
寂静重新降临。
这一次的寂静,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它有了重量,有了形状,有了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非现实的质感。
侯明昊站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病房门,缓缓滑坐到地上。
他盯着病床上的邓为,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然后,他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
手还是那双手,沾着消毒水味,指甲修剪得很短,虎口处有一道设计时被刻刀划伤留下的淡淡白痕。
一切都没有变。
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