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的鸣笛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黄昏。
侯明昊坐在车厢里,身体随着车辆转弯轻微晃动。他盯着自己的手——手背上沾着暗红色的血渍,已经半干,在皮肤上绷出细小的裂纹。那不是他的血。
担架上,邓为的脸被氧气面罩遮去大半。露出的部分苍白如纸,眼睫沉沉阖着,像是睡着了。可没有正常人会这样睡觉:颈侧固定着矫形器,额头缠着的纱布正迅速被新鲜血色浸透。
随车医生跪在一旁,快速操作着监护仪。屏幕上的绿色波形上下跳动,数字不断变化。
“血压85/50,心率124,血氧92……”
侯明昊听不懂那些数字的意义,但他看得懂医生紧皱的眉头。他张了张嘴,想问问情况,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气音。
“你是家属?”医生头也不抬地问。
“我……我是他……”侯明昊顿住了。法律上他们什么都不是。没有那张纸,没有血缘关系。在急救协议上,他甚至没有签字的资格。“我是他爱人。”他最终说,声音嘶哑。
医生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被专业覆盖。“通知直系亲属,直接到医院急诊。伤者情况很危险,可能需要紧急手术。”
危险。手术。
这两个词在侯明昊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机械地摸出手机,屏幕碎了,但还能用。通讯录里,“邓叔叔”三个字像烫手的炭。
电话接通时,那头传来邓为父亲温和的声音:“小侯啊,怎么这时候——”
“叔叔。”侯明昊打断他,声音是自己都没料到的平静,“邓为出车祸了。在去市一院的路上。医生说……很危险。”
听筒里传来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
然后是长久的死寂。
“我们马上到。”邓父的声音变了调,电话被匆忙挂断。
救护车冲进急诊通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感应门唰地打开,刺眼的白光涌出来。担架床被一群医护人员接过去,滑轮碾过地面,发出急促的滚动声。
“颅脑外伤,疑似颅内出血!肋骨骨折,右股骨开放性骨折,脾脏疑似破裂!准备CT,通知神经外科、骨科、普外急会诊!”
指令像连珠炮一样砸下来。侯明昊想跟进去,被一名护士拦住。
“家属在外面等。”
“我……”
“在外面等。”护士重复,语气不容置疑,“抢救室不能进。”
那扇厚重的自动门在他面前关上。门上红色的“抢救中”灯牌亮起,像个冰冷的审判。
侯明昊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到地上。走廊地面冰凉,透过单薄的牛仔裤渗进皮肤。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血渍还在。他想起邓为推开他时那只手的温度,想起最后那声呼喊。
为什么不是我?
这个念头第一次冒出来,就像毒藤一样缠住了心脏。当时站在橱窗前的人是他,落后半步的人是他。该死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走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邓为的父母几乎是跑着进来的。邓母头发散乱,居家服的扣子都扣错了一颗。她一眼看到侯明昊,冲过来抓住他的肩膀。
“小为呢?小为在哪里?!”
侯明昊抬手指向抢救室的门。
邓母松开他,扑到门前,隔着玻璃往里看——其实什么也看不到,里面还有一道隔帘。但她还是死死贴着,肩膀开始发抖。
邓父扶住妻子,看向侯明昊:“怎么回事?”
“我们过马路……有辆车闯红灯。”侯明昊说得艰难,“他推开了我。”
邓母猛地转过身。她的眼睛通红,里面翻涌着侯明昊这辈子见过最复杂的情绪:恐惧、悲痛、愤怒,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尖锐的怨。
“为什么……”她嘴唇哆嗦着,“为什么是你好好的,他……”
“美玲!”邓父厉声喝止,但已经晚了。
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侯明昊心里最脆弱的地方。他脸色煞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说我宁愿躺在那里面的是我,可这话说出来太过虚伪,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是啊,为什么他还站着?
为什么他还呼吸?
抢救室的门在这时开了。一个穿着绿色刷手服的医生走出来,口罩拉到下巴,额头上全是汗。
“邓为的家属?”
三人立刻围上去。
“我是他父亲。”邓父声音紧绷。
医生快速说道:“CT结果出来了,颅内右侧额颞叶硬膜下血肿,出血量还在增加,已经形成脑疝。需要立刻开颅清除血肿、减压。另外脾脏破裂,腹腔内出血,需要同时行脾脏切除术。这是手术同意书。”
一沓文件递过来。纸张很轻,在邓父手里却像有千斤重。那些医学术语像天书,但“脑疝”“开颅”“切除”这些词,字字都透着血腥气。
“手术风险……”邓父的手在抖。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更何况是这种多发伤联合手术。”医生语速极快,“脑损伤可能导致术后长期功能障碍,甚至植物状态。脾切除术后感染风险增加。麻醉意外、术中大出血、多器官衰竭……这些都可能发生。但如果不手术,他撑不过今晚。”
撑不过今晚。
邓母腿一软,差点瘫倒。侯明昊下意识扶住她,却被她轻轻挣开。那个细微的动作,比任何指责都疼。
邓父抓着笔,在同意书家属栏签名。笔尖划破了两处纸张。
“医生,求求你们……”邓母的声音破碎不堪。
“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医生说完,转身又回了抢救室。
门再次关上。
接下来是漫长的、凝固的等待。时间在医院走廊里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拉长成凌迟。侯明昊坐在塑料椅上,背挺得笔直——他不敢松懈,好像只要稍微垮一点,某个重要的东西就会彻底崩塌。
邓母在低声啜泣,邓父搂着她,眼睛盯着地板某处虚无的点。侯明昊看着“抢救中”那三个红字,想起今天下午邓为说“以后天天都会这么好”时的表情。
骗子。
他在心里说,眼眶干涩得发疼,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边泛起灰白。走廊尽头的时钟指向清晨五点十七分。
灯灭了。
门开了。
这次出来的是主刀医生,神情疲惫,手术帽边缘被汗水浸湿。他摘掉口罩,露出苍白干裂的嘴唇。
“手术做完了。”医生说,“血肿清除了,脾脏也切了。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但什么?”邓父问。
“但颅脑损伤太重,手术只能清除血肿、降低颅压,没法修复已经受损的脑组织。”医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措辞,“他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意识。医学上,我们称为植物状态。”
植物状态。
侯明昊曾经在电视剧里听过这个词。那时他觉得这是个遥远的、与自己无关的医学术语。现在这个词砸下来,每个字都像冰锥。
“什么意思?”邓母声音飘忽,“什么叫植物状态?”
“就是……”医生斟酌着,“他会有呼吸、心跳,能睁眼闭眼,有睡眠-觉醒周期,但缺乏对自身和环境的认知,没有意识活动。简单说……他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再也醒不过来了。
侯明昊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根弦断了。他看见邓母软软倒下,邓父手忙脚乱地扶住。他看见医生嘴唇还在动,在说“ICU观察”“后续康复”“不要太悲观”之类的话。
但他一个字都听不清。
世界变成了默片。他看见医护人员推着病床出来,床上的人裹满纱布,插满管子,像个被胡乱拼凑的破碎人偶。那是邓为,又不是邓为。邓为的眼睛应该是温柔的、带着笑意的,不是这样空洞地睁着,对着天花板毫无焦距。
他跟着病床走,穿过长长的走廊,进了重症监护室。又被拦在外面。
玻璃墙内,护士们忙碌着连接各种仪器。屏幕上跳动着曲线和数字,证明那个人还活着。
还活着。
但也只是活着。
侯明昊的手按在冰冷的玻璃上。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抓住正要离开的医生。
“医生。”他的声音哑得厉害,“他能听见吗?如果我跟他说话……他能不能听见?”
医生看着他,眼神里有同情,但更多的是职业性的理性:“从目前的损伤部位和程度判断,认知功能严重受损。理论上,他听不见,也理解不了。”
“可是……可是如果我一直说呢?”侯明昊的手在发抖,“如果我每天跟他说话,讲我们的事,会不会……有没有可能……”
医生沉默了几秒,拍了拍他的肩:“家属需要保持希望,这很重要。但从医学角度,你要做好……长期的心理准备。”
长期。
可能是几个月,几年。
可能是一辈子。
医生走了。侯明昊一个人站在ICU的玻璃墙外。晨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来,在地面上投下苍白的方块。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邓为的世界,永远停在了昨天黄昏。
侯明昊缓缓蹲下身,把脸埋进臂弯里。直到这一刻,眼泪才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滚烫地浸湿了衣袖。
他耳边忽然响起邓为今天下午说过的话——
“我的愿望就是,帮你实现所有愿望。”
可现在,他的愿望只剩下一个。
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愿望。
求你醒过来。
求你了。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