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边界，无名山道。
风雪比昨夜更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十步之外已难辨人形。李晏一行十余骑在雪中艰难前行，马蹄深陷，每一步都需奋力拔起。
“公子，前方三里有个废弃山神庙，可暂避风雪！”顾清之勒马回头，声音在风中断续传来。他脸上覆了一层薄冰，眉睫皆白。
李晏点头，抬手示意队伍跟上。他伏低身子，几乎贴在马背上。黑色斗篷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积雪不断从领口灌入，寒意透骨。
铁面策马靠近，青铜面具上结满冰霜：“公子，后方三里处有蹄印，约五骑，跟踪手法老道，应是行家。”
“多久了？”
“半个时辰前出现。我们快他们也快，我们慢他们也慢，始终保持着三里距离。”铁面声音凝重，“要不要……”
“不必。”李晏望向灰蒙蒙的前方，“让他们跟着。到山神庙再说。”
“是。”
队伍继续前进，终于在风雪中隐约看到一座建筑的轮廓。那是座破败的山神庙，门扉半倒，窗棂破碎，但墙体尚存，至少能挡风。
众人下马，将马匹牵进庙旁的残破马厩。血翎卫迅速散开，两人警戒，其余人清理庙内。顾清之捡拾残木生火，铁面从行囊中取出干粮和肉脯。
火光亮起，驱散了些许寒意。李晏在火边坐下，解开斗篷，露出里面被雪浸湿的劲装。他接过顾清之递来的热水，慢慢啜饮。
“公子，”铁面忽然低声道，“有人来了。”
庙外传来马蹄声，不止五骑。李晏眼神微凝，右手已按在靴中短剑上。
脚步声在庙门外停下。片刻，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风雪夜行，偶见火光，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借地避雪？”
顾清之看向李晏，见李晏点头，才扬声道：“庙非我等所有，请自便。”
门被推开，寒风裹着雪花涌入。当先进来的是个披狐裘的青年，约莫二十三四岁，面容俊朗，眉眼间自带三分笑意。他身后跟着五人，皆是精悍护卫，虽刻意收敛，但行走间步伐沉稳，目光锐利，显然都是好手。
青年目光在庙内一扫，掠过血翎卫的面具时微微一凝，随即恢复如常，对李晏拱手笑道：“打扰各位了。在下商清，行商至此，遇此大雪，实在难行，幸得此处可暂避。”
“商公子客气。”李晏还礼，语气平淡，“请自便。”
商清在火堆另一侧坐下，他的护卫则分散在庙内各处，看似随意，实则封住了所有出入口。顾清之和铁面交换了一个眼神，手都不动声色地按在兵器上。
庙内一时安静，只有柴火噼啪作响，和庙外呼啸的风声。
商清从行囊中取出酒囊，仰头喝了一口，舒服地叹了口气，然后看向李晏：“看公子气度不凡，不似寻常旅人，敢问高姓大名？”
“姓李，单名晏。”李晏淡淡道。
“李晏……”商清重复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光芒，快得让人以为是火光摇曳的错觉，“好名字。不知李公子这是往何处去？”
“探亲。”
“哦？这冰天雪地的，去何处探亲？”
李晏抬眼看他：“商公子对在下的行程很感兴趣？”
商清哈哈一笑，摆摆手：“随口一问，李公子莫怪。实在是这风雪天，前路难行。不瞒公子，在下原本要去幽州城，但听说前方五十里处的落鹰峡，近日有山匪出没，已劫了好几支商队。我正犹豫要不要绕道而行。”
“落鹰峡？”顾清之皱眉，“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确有匪患。但往年多是秋冬之交才有匪徒聚集，如今寒冬腊月，按理不该……”
“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商清叹了口气，又喝口酒，“据说那伙山匪凶悍异常，来去如风，而且……”他压低声音，“而且不像是寻常草寇。”
“不像草寇，像什么？”李晏问。
商清左右看看，声音更低：“像……军伍中人。”
庙内气氛一凝。
铁面面具下的眼睛眯起，顾清之的手已握住剑柄。就连商清自己的护卫，也都微微绷紧了身体。
“商公子何出此言？”李晏神色不变。
“我有支商队，三日前在落鹰峡被劫。”商清苦笑，“伙计拼死逃回一个，说那些匪徒进退有序，配合默契，劫掠财物后迅速撤离，毫不恋战。更重要的是，他们用的兵器，是制式军刀。”
“制式军刀？”顾清之沉声道，“商公子可看清楚了？军中兵器管制森严，怎会流落山匪之手？”
“我也希望是看错了。”商清摇头，“但那伙计曾是边军斥候，绝不会认错。他说那些刀，是北疆边军三年前换装的那批‘破风刀’。”
“破风刀”三字一出，庙内温度仿佛骤降。
李晏记得这种刀。三年前，兵部为北疆边军特制一批新式战刀，命名为“破风”，刀身窄长，带有特殊血槽，刀柄有防滑纹。因造价昂贵，只配发给边军精锐。
若山匪真用此刀，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边军扮匪，要么是边军兵器库失窃。
无论哪种，都是惊天大事。
“商公子将此事告知我等，不怕惹祸上身？”李晏看着商清。
商清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我既然说了，自然不怕。实不相瞒，我那支商队押送的货物中，有一批是要送往幽州大皇子府的贡品。如今被劫，我总要给大皇子一个交代。若是寻常山匪也就罢了，若是……”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明。
若是边军扮匪，劫掠贡品，那便是谋逆大罪。他一个商人，卷入这种旋涡，十死无生。
“所以商公子是去幽州请罪？”李晏问。
“请罪，也是求助。”商清坦然道，“大皇子坐镇幽州，统辖北疆三州兵马。若真有边军为匪，大皇子绝不会坐视。我愿将所有线索和盘托出，只求戴罪立功，保住一家老小性命。”
他说得诚恳，眼中确有忧惧。但李晏注意到，他握酒囊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并非全因寒冷。
“既如此，”李晏缓缓道，“我们同路。我等也要去幽州，不如结伴而行，彼此有个照应。”
商清眼睛一亮：“当真？那太好了！有李公子同行，这一路定能平安不少。”
顾清之欲言又止，被李晏用眼神止住。
众人简单用了干粮，商清慷慨地分享了酒肉。他的护卫与血翎卫分守庙内各处，虽无交流，但警戒的姿势如出一辙。
夜深，风雪稍歇。
李晏靠墙假寐，顾清之守在他身侧，铁面在外巡视。商清那边，他也安排了两人守夜，自己裹着狐裘，似乎已沉沉睡去。
寅时三刻，庙外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鸟鸣。
不是夜枭，而是某种特定的信号。
几乎同时，庙内所有人都睁开了眼。
铁面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李晏身边，低声道：“公子，跟踪我们的人到了，在庙外半里处停下，共五骑。但……”他顿了顿，“庙后三里，还有一支人马，约二十骑，正在靠近。”
李晏看向商清。
商清也醒了，正坐起身，与护卫首领交换眼神。见李晏看他，他苦笑道：“看来，有人不想让我活着到幽州。”
“是劫你商队的人？”顾清之问。
“或许。”商清站起身，拍了拍狐裘上的草屑，“也可能是……不想让大皇子知道此事的人。”
庙外，马蹄声渐近。
不是小心翼翼，而是纵马疾驰，踏雪之声在寂静雪夜中格外清晰。来人毫不掩饰行踪，要么是蠢，要么是……有绝对把握。
“准备迎敌。”李晏平静下令。
血翎卫瞬间散开，占据庙内有利位置。商清的护卫也迅速结阵，将商清护在中央。两拨人虽未交流，但已形成默契的配合。
马蹄声在庙外十丈处停住。
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庙里的人听着！交出财物和马匹，饶你们不死！”
标准的山匪开场白。
顾清之冷笑，正要回话，李晏抬手制止。他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庙外雪地上，立着五骑。为首是个虬髯大汉，手持鬼头大刀，刀身在雪光下泛着寒光。他身后四人，皆蒙面，只露双眼。五人呈扇形散开，封住了庙门方向。
但李晏的目光，却落在大汉手中的刀上。
刀身窄长，刀柄有防滑纹——正是破风刀。
“外面的好汉，”李晏开口，声音清晰传出，“风雪夜寒，何不进庙烤火？财物都在身上，进来取便是。”
虬髯大汉一愣，显然没想到里面人如此“识相”。他与同伴交换眼神，喝道：“少耍花样！把东西扔出来，我们自会放你们一条生路！”
“好。”李晏应得爽快。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掂了掂，忽然用力掷出。钱袋划过弧线，却不是扔向大汉，而是扔向庙侧的马厩方向。
“你！”大汉大怒，正要发话，异变突生。
马厩方向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重物倒地声。几乎在同时，庙后也传来打斗声和惨叫。
“有埋伏！”大汉嘶吼，挥刀冲向庙门。
但他刚冲出两步，脚下积雪忽然炸开，两道人影从雪中暴起。是血翎卫！他们竟早已埋伏在庙外雪下，此刻突然发难，短刃直取大汉双腿。
大汉反应极快，刀锋下劈，挡住一击，但另一人的短刃已划过他大腿。鲜血喷溅，大汉闷哼倒退。
与此同时，庙后传来商清护卫的呼喝声：“挡住他们！”
显然，那二十骑已从庙后杀到。
李晏推开庙门，风雪扑面。他看了一眼战场，对铁面道：“留活口。”
“是！”
铁面如鬼魅般掠出，青铜面具在雪光下泛着冷光。他身形极快，瞬间已到一名蒙面匪徒身前，那匪徒举刀欲砍，铁面已错身而过，手指在他颈侧一按，匪徒软软倒地。
虬髯大汉见势不妙，虚晃一刀，转身欲逃。但他大腿受伤，速度大减。铁面几个起落已追上，一掌切在他后颈。大汉扑倒在雪中，昏死过去。
庙后的战斗更激烈。二十名黑衣蒙面人攻势凶猛，配合默契，果然是军伍作风。但商清的护卫也非庸手，五人结阵，竟挡住了数倍于己的敌人。加上血翎卫从侧翼杀入，很快扭转战局。
李晏站在庙门口，静静看着。顾清之持剑护卫在侧，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商清也走了出来，站在李晏身侧。他看着战场，忽然道：“李公子好手段。提前埋伏人手，反客为主。”
“彼此彼此。”李晏淡淡道，“商公子不也早有准备？你那五个护卫，结的是边军‘锋矢阵’，寻常商人可不会这个。”
商清笑容一滞，随即恢复自然：“李公子慧眼。实不相瞒，我年轻时曾在边军待过几年，这些护卫都是当年同袍。后来伤了腿，才退伍经商。”
他撩起裤腿，露出小腿上一道狰狞伤疤。疤痕陈旧，确是旧伤。
“原来如此。”李晏不再追问，目光重新投向战场。
战斗已近尾声。黑衣蒙面人死伤过半，剩下几人见势不妙，转身欲逃。但血翎卫已封住退路，很快将剩下几人制服。
铁面提着虬髯大汉走来，扔在雪地上。商清的护卫也押着两名黑衣头目过来。
“公子，匪首五人，擒其三，杀其二。后袭二十人，擒其六，余者尽诛。”铁面禀报。
李晏点头，走到虬髯大汉身前。大汉已醒，怒目瞪着李晏，啐出一口血沫：“要杀就杀，休想从爷爷口中问出半个字！”
“谁派你们来的？”李晏问。
大汉狂笑：“山野草寇，替天行道，要谁派？”
“替天行道？”李晏捡起地上的破风刀，刀身映着雪光，“用边军制式刀，结军阵阵法，进退有度，劫掠贡品。这是哪门子的替天行道？”
大汉脸色微变，咬牙不语。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李晏将刀掷在他面前，“北疆边军，能调动二十人扮匪截杀，至少是校尉之职。而能拿到破风刀，要么是军械官，要么……是能接触到军械库的人。”
大汉的瞳孔剧烈收缩。
“幽州境内，有资格接触军械库的校尉以上军官，不过三十七人。”李晏继续道，声音平缓，却字字如刀，“其中，近日在落鹰峡附近驻防的，有九人。而九人中，有三人曾因贪墨被大皇子责罚，怀恨在心。你觉得，我需要多久，就能查出你是谁的人？”
大汉额头渗出冷汗，嘴唇动了动，仍不开口。
“你不说，是因为家人被挟持？还是被许以重利？”李晏蹲下身，直视他的眼睛，“但你可知，你若死在这里，你的家人会如何？你的主子会善待他们，还是……斩草除根？”
大汉身体开始颤抖。
“我说……”他终于崩溃，嘶声道，“我说！是王……”
“咻！”
破空声尖啸。
一支弩箭从黑暗中射来，直取大汉咽喉。铁面挥刀格挡，但弩箭来势太急，他只来得及劈偏少许。弩箭擦过大汉脖颈，带出一溜血花，深深没入雪地。
“追！”铁面厉喝，身形已向弩箭来处扑去。
两名血翎卫紧随其后，没入黑暗。
大汉捂着脖子，血从指缝涌出。他瞪大眼睛，看着李晏，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几息之后，头一歪，气绝身亡。
商清脸色难看：“杀人灭口。”
李晏站起身，看向弩箭射来的方向。那里是片密林，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很快，铁面返回，摇头：“一击即退，没追上。用的是军弩，射程百步，应是早就埋伏在那里，只等灭口。”
“果然是军中人。”顾清之沉声道。
李晏走到那两名被擒的黑衣头目前。两人皆被卸了下巴，防止咬舌自尽，此刻只能用眼睛狠狠瞪着李晏。
“你们的主子，下手真快。”李晏看着他们，“但他越急，破绽越多。”
他转身对铁面道：“搜身，所有物品，包括衣物布料、兵器标记、随身物品，全部仔细检查。特别是鞋底、衣襟夹层、发簪内里，一处都不要放过。”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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