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殊第一次见到沈砚，是在人间的梅雨季。

她站在青石板路的尽头，看着雨丝斜斜地织成网，将整个江南小镇笼在一片朦胧里。而他撑着一把旧油纸伞，蹲在墙角，小心翼翼地把一只被雨水打湿的流浪猫抱进怀里，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云殊是司掌人间晴雨的神，自诞生起便居于九霄，看惯了云卷云舒、斗转星移，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眉眼干净，连指尖触到猫毛时的温柔，都带着让神明心动的温度。

她隐去神形，悄无声息地跟着他。看他把猫带回巷尾的小书店，生起暖炉烘干猫毛；看他在昏黄的灯光下翻旧书，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时，会轻轻念出里面的句子；看他在雨停后搬一把藤椅坐在店门口，对着天边初现的虹霓，笑得比彩虹还要明亮。

云殊终究没忍住，在一个晴日里推开了书店的门。风铃叮当作响，沈砚抬起头，看到穿着素色衣裙的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艳，随即温和地问：“想买书吗？”

“不，”云殊走到他对面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我想看看你。”

沈砚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身上有光。”云殊认真地说。神明的目光坦诚而直接，沈砚的耳尖微微泛红，低头去沏茶，热水注入茶杯的声音里，藏着他没说出口的慌乱。

他们的交集就这样开始了。云殊会在他看书时，悄悄让阳光透过窗棂，刚好落在他的书页上；会在他出门采买时，驱散可能落下的雨；会在他对着褪色的旧照片发呆时，让窗外的玉兰开得再盛些，香得再久些。

沈砚知道她不同寻常。她总能准确说出明天的天气，总能在他需要时恰好出现，她的眼睛里像盛着整片星空，干净得不像凡人。

“你到底是谁？”在一个满月夜，他终于忍不住问。他们坐在屋顶上，月光洒在两人身上，云殊的裙摆泛着淡淡的银光。

云殊侧过头看他，月光勾勒出他柔和的侧脸。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砚以为她不会回答，才听到她轻声说：“我是神，司掌晴雨。”

沈砚的酒杯顿在唇边，他没有惊讶，也没有恐惧，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笑了：“难怪你总带着光。”

他的接纳来得如此轻易，像接纳花会开、雨会落一样自然。云殊的心猛地一颤，神明千万年的孤寂，在这一刻仿佛被温柔地抚平。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指尖的微凉让沈砚瑟缩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做神，是不是很孤单？”他问。

“是。”云殊点头，“直到遇见你。”

那天之后，他们像所有寻常情侣一样相处。沈砚会给她讲人间的故事，讲书里的悲欢离合；云殊会带他看神明才能见的景致，看流星坠入深海，看极光在云端跳舞。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很久，久到足以让她忘记自己是神，只做他身边的云殊。

变故发生在一个秋日。沈砚去邻镇送书，回程时遇上了山洪。云殊在九霄之上感应到他的气息骤弱，疯了一般冲下凡间，却只看到翻滚的浊流和折断的树枝。

她挥手驱散洪水，指尖的神力失控般涌出，河床上的石头都被震得粉碎。她在泥泞里疯狂地寻找，终于在一棵倒下的大树下，看到了浑身是血的沈砚。

他还有微弱的呼吸，看到她时，涣散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却在中途垂落。

“沈砚！”云殊抱住他冰冷的身体，声音第一次带上了神明不该有的颤抖。她用尽全力输送神力，可凡人的生命如此脆弱，他的气息像风中残烛，一点点微弱下去。

她抱着他回到九霄，跪在凌霄殿前，第一次低下了神明的头颅。“求诸位上神，救他。”她的声音嘶哑，素色衣裙上沾着的人间泥土，在圣洁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目。

上神们俯视着她，语气冰冷：“神凡殊途，逆天改命，必有代价。”

“我愿意。”云殊毫不犹豫，“我愿放弃神位，剔除仙骨，坠入轮回，只求他平安。”

大殿里一片寂静。上神们看着这个为了凡人，甘愿舍弃永恒生命的神明，最终叹息着点头。“三日之后，他会醒来，忘记关于你的一切。而你，将成为凡人，生老病死，再无例外。”

云殊笑了，眼泪却滑落下来。她最后看了一眼躺在玉榻上的沈砚，他的脸色已经恢复红润，呼吸平稳。她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像无数个寻常的夜晚那样，然后转身走出大殿。

神力在一点点流逝，身体变得沉重，曾经能轻易掌控的风雨，如今连吹起她的发丝都做不到。云殊站在南天门，最后看了一眼人间，那个小镇的方向，阳光正好，玉兰花开得正盛。

沈砚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书店的床上，窗外阳光明媚。他摸了摸额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触感，却想不起是在哪里经历过。

他起身走到门口，看到巷子里有个陌生的女子，正蹲在墙角喂猫，素色的衣裙，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请问，你见过一个叫云殊的姑娘吗？”他忍不住问。不知为何，这个名字在心里盘旋不去，带着莫名的酸涩。

女子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没见过呢。”

沈砚有些失落，转身回了书店。风铃再次响起，他回头望去，只看到那个女子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的阳光里。

后来，江南小镇的天气时常变得无常，有时晴空万里会突然落雨，有时连绵的梅雨季会骤然放晴。镇上的人说，大概是掌管晴雨的神明，不小心打了个盹。

只有沈砚知道，不是的。

他总在雨天里，看到那个喂猫的女子撑着伞，站在街角，静静地看着他的书店。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像他藏在抽屉深处的那片玉兰花瓣，干枯了，却依旧带着淡淡的香。

而云殊，在每个晴日里，都会来书店门口站一会儿。她看着沈砚在阳光下翻书的样子，看着他对着风铃微笑的样子，心里像被雨水浸泡过，又酸又软。

她成了凡人，会生老病死，会遗忘，会疼痛。可她从不后悔。

因为她曾是神，却在爱上一个凡人的瞬间，才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活着”。

而他，忘了她，却在每个阴晴不定的日子里，心里总会空出一块地方，像在等一场永远不会落下的雨，等一个再也不会出现的人。

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