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春,南达科他州与纽约
寒冷。刺骨的、带着草原原始蛮荒气息的寒冷,是亚历克斯对南达科他州的第一印象。风吹在脸上像小刀刮过,视野所及是无穷无尽的、枯黄的草场和铅灰色的天空。《与狼共舞》的剧组在这里扎营,重现那个文明与野蛮激烈碰撞的时代。
亚历克斯饰演的布兰特中尉,戏份不算最重,却是连接骑兵队内部矛盾与邓巴中尉(凯文·科斯特纳饰)转变的关键人物之一。一个受过教育,内心尚有良知,却在军队僵化体制和同僚种族主义氛围中挣扎的年轻军官。
试镜过程比他预想的激烈。玛莎·卡明斯,那位精明干练、眼光毒辣的老派经纪人,在见到他本人并进行了半小时交谈后,几乎立刻决定签下他。“孩子,你身上有种东西,”她说,点燃一支细长的香烟,“不是急于证明自己的饥饿感,而是一种……该死的确定性。你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而且冷静得可怕。这在年轻人里罕见。凯文正在为这个角色头疼,他要的不是一个奶油小生,也不是一个刻板的反派。去,让他看看你的‘确定性’。”
于是亚历克斯来了。在一间满是糙汉、皮革和枪支气味的房间里,他读了一段布兰特中尉目睹同伴虐待印第安人后,独自在营地边缘擦拭手枪的独白。台词不多,重点在眼神和肢体细微的停顿与紧绷。他没有刻意表现“挣扎”,而是表现一种“冰冷的窒息感”——良知被现实环境缓慢绞杀的过程。
读完,房间里安静了几秒。然后凯文·科斯特纳,同时也是本片的导演和主演,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仔细看了看他。“你多大了?”
“二十。”
“看起来更小。但眼睛里的东西老成得多。”科斯特纳点点头,“玛莎说得对。你有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掌控力。布兰特中尉就是这种感觉,一个老灵魂被困在年轻军官的制服里,眼看着一切滑向深渊。欢迎加入,温特斯先生。”
此刻,站在真实的草原上,穿着厚重的联邦骑兵蓝制服,亚历克斯更深刻地理解了“冰冷窒息”的含义。不仅仅是角色的,也是物理上的。一场拍摄间隙,他坐在一个废弃的木桶上,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风中。他沉浸在对下一场戏的揣摩中,那场戏里,布兰特需要向邓巴报告一些可疑迹象,言语间要流露出对上级的忠诚与内心疑虑之间的微妙裂缝。
“嘿,温特斯。”一个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是同组的一个年轻演员,饰演另一个骑兵,戏外是个热情洋溢的德州小伙。“你从纽约来?那边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到处都是派对和漂亮妞儿?”
亚历克斯抬起头,礼貌但疏离地笑了笑:“工作居多。比不上这里的……开阔。”
“哈哈,开阔得快把人冻傻了!”德州小伙搓着手,“说真的,你演得不错。凯文昨天还夸你那条‘擦枪’的镜头一次过。你以前演过很多?”
“没有。这是第一次正式片约。”
“哇哦!天生的?”小伙吹了声口哨,随即压低声音,“那你可得小心点那边那个小子。”他用下巴示意不远处另一个休息区,一群更年轻的演员围在一起,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一个金发少年。少年正在大笑,笑容灿烂得几乎有些炫目,湛蓝的眼睛在灰暗的天色下亮得惊人。他穿着破旧的戏服,却掩不住一股扑面而来的、未经雕琢的鲜活生命力。
“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德州小伙说,“演那个被印第安人杀掉的倒霉蛋兵娃的。别看年纪小,听说在电视剧里已经混得脸熟了,灵得很。导演也挺喜欢他。这种人,要么飞冲天,要么……哼,谁知道呢。反正眼神活络得很。”
亚历克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恰巧,那个叫莱昂纳多的少年也似乎感应到注视,转头看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亚历克斯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然是惯常的平静。莱昂纳多则挑了挑眉,嘴角还挂着未散尽的笑意,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种大胆的评估,对着亚历克斯的方向随意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随即又被身边的人逗笑,转回头去。
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一圈极细微的涟漪,然后湖面恢复平静。亚历克斯收回了目光。一个很有活力的同龄人,仅此而已。他脑海里关于“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的初步印象档案建立完毕,归类为“有天赋、受欢迎、背景板式的耀眼新星”,便不再多想。他重新将注意力拉回手中的剧本,指尖拂过布兰特中尉的台词,思考着如何在下个镜头里,让那份“冰冷的窒息”更添一丝人性的温度。
拍摄是艰苦的。一场骑兵冲锋的戏,亚历克斯需要在颠簸的马背上完成射击、怒吼、中枪落马等一系列动作。重复了七遍,他的大腿内侧被磨得火辣辣地疼,寒冷加剧了肌肉的僵硬。但他没有抱怨,每次导演喊“Cut”,他都仔细听取反馈,调整呼吸和肌肉控制,力求下一次更精准。这种近乎严苛的专业态度,让剧组的一些老牌演员和工作人员也暗自点头。
晚上回到简陋的驻地宿舍,他会在笔记本上记录当天的表演心得,有时是几个关键词,有时是画一个简单的情绪曲线图。同屋的演员早已鼾声如雷,他却在台灯下,构建着属于布兰特中尉的精神世界。偶尔,他会想起西村那个破旧的公寓,想起迈尔斯聒噪的抱怨和陈启明犀利的点评。那种粗糙真实的“生活感”,与这里史诗般的“扮演感”,构成奇妙的平衡。
几周后,亚历克斯的戏份杀青。凯文·科斯特纳特意走过来和他握手:“干得漂亮,亚历克斯。布兰特的复杂性你抓得很准。保持这份专注,你会走得很远。”这来自导演兼奥斯卡级别演员的肯定,分量不轻。
回到纽约时,春天已经悄然降临西村。公寓楼下的树冒出了嫩芽。
打开公寓门,一股熟悉的披萨和旧书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迈尔斯正瘫在沙发上,对着一本翻烂的《演员的自我修养》做鬼脸,陈启明则在厨房里,似乎在很认真地……煮泡面?
“亚历克斯!我们的贵族室友归来!”迈尔斯跳起来,“南达科他州怎么样?有没有见到野牛?或者热情的牛仔姑娘?”
“主要是野牛和骑兵。”亚历克斯放下简单的行李,脱下外套。他看起来瘦了些,但精神很好,眼睛里有种完成一项挑战后的沉静满足。
“你的角色,”陈启明从厨房探出头,推了推眼镜,“我查了资料。布兰特中尉,内心有道德律令与体制冲突的悲剧性小人物。发挥空间不小。科斯特纳的导演风格偏向史诗现实主义,对你的表演是压制还是提升?”
亚历克斯思考了一下:“是提纯。他要求情绪的源头必须真实,但表达要克制,服务于整体画面和叙事节奏。像把散乱的燃料,压成一块密度很高的煤。”
“精辟的比喻。”陈启明难得地表示了明确赞同,“这比大多数空谈‘方法派’‘体验派’的家伙强多了。”
“嘿!我还在呢!”迈尔斯抗议,“不过说真的,亚历克斯,你这算是一脚踏进好莱坞大门了?下次见到选角导演,能不能提一下你那位英俊、幽默、可塑性极强的室友迈尔斯·卡特?”
“如果有合适机会。”亚历克斯应道,并不敷衍。他确实觉得迈尔斯那种浑然天成的“普通人”气质,在某些角色上很有优势。
电话响了。迈尔斯冲过去接:“温特斯公寓!……哦,你好,玛莎女士!是的,他在!刚回来!”他把话筒递给亚历克斯,挤眉弄眼。
是玛莎·卡明斯。她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一如既往地高效有力:“亚历克斯,凯文给我打了电话,对你赞不绝口。干得好,孩子。现在,收拾一下,明天下午三点,曼哈顿,有个试镜。乔纳森·戴米的新片,《沉默的羔羊》。角色是杰克·克劳福德,FBI行为科学部主管。虽然是配角,但对手戏是朱迪·福斯特和安东尼·霍普金斯。剧本我已经让人送到你公寓了。这次不是骑兵中尉,是抓连环杀手的警探头子。有信心让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掌控全局的老练主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