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康涅狄格州,格林威治。
窗外的雪为第五大道的夜景镶上一层冰冷的银边。书房内壁炉的火光跃动,却化不开空气里凝固的张力。
罗伯特·温特斯,福布斯榜单的常客,将手中的《华尔街日报》轻轻放在桃花心木书桌上,动作精确得像在下一枚棋子。他看向坐在对面单人沙发里的儿子,亚历克斯。
“伦敦音乐与戏剧艺术学院。”罗伯特重复着这个名字,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惯常的、评估风险的冷静。“亚历克斯,我们去年夏天的谈话,我以为达成的是共识。哈佛,或者沃顿,为你将来接手部分家族业务做准备。即使你对艺术有兴趣,那也是成为收藏家、赞助人,而不是……演员。”
“演员”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隔阂,仿佛在谈论一种遥远而不甚稳固的职业。
亚历克斯·温特斯坐姿端正,但并非紧绷。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羊绒衫,金褐色的头发在炉火映照下泛着温暖的光泽,但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平静,深邃,映不出太多情绪。他刚刚过完二十岁生日,面容兼具了母亲的优美轮廓和父亲眉宇间的锐利,只是气质更加沉静,沉静得与他年龄不符。
“父亲,那不是共识,是您单方面的期望。”亚历克斯开口,声音平稳,没有少年人的激烈,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我了解过哈佛的艺术史和戏剧课程,它们很好,但并非我所需。LAMDA能提供最纯粹、最专注的表演训练。这是我的选择,不是冲动。”
“纯粹?专注?”罗伯特身体微微前倾,指尖点着桌面,“亚历克斯,这个世界运行的基础是资本、权力和影响力。表演,在我看来,是展示和消耗情绪的职业。它不稳定,依赖于他人的评价,甚至……有些轻浮。”他顿了顿,试图寻找更温和的词汇,但最终放弃了修辞,“我不理解你为何要投身于一个看似光鲜,实则被动的行业。温特斯家的人,从来都是制定规则,而不是在别人的规则里跳舞。”
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埃莉诺·温特斯端着一个银质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三杯热气腾腾的红茶。她身材依旧纤细优美,是常年芭蕾训练留下的礼物,岁月格外优待她的脸庞,只增添了从容与智慧的光辉。她将托盘放下,先递给丈夫一杯,温柔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着无声的安抚和一丝细微的“适可而止”的提醒。
然后,她将另一杯茶放在亚历克斯面前,手轻轻在他肩上按了一下,停留的时间比寻常稍长半秒。这个微小的动作是亚历克斯从小就熟悉的密码,意味着“妈妈站在你这边”。
“罗伯特,”埃莉诺在丈夫旁边的扶手椅坐下,声音柔和却清晰,“亚历克斯十六岁时在学校排演《哈姆雷特》,你躲在后台侧幕看了全场,回来对我说,‘那孩子眼睛里有一种东西,让我这个不相信灵魂的老家伙都动摇了。’还记得吗?”
罗伯特·温特斯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他确实记得。那晚亚历克斯饰演的哈姆雷特,在“生存还是毁灭”的独白时,整个剧场鸦雀无声。那不是少年人的模仿,而是一种可怕的抽离与洞悉,仿佛一个古老的灵魂借由这年轻的躯体在倾诉。那一刻,罗伯特感到的不是骄傲,而是一种陌生的、近乎敬畏的疏离——他的儿子,在他庞大的商业帝国之外,悄然构建了一个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内在王国。
“我记得。”罗伯特最终说,语气缓和了些许,“但那是在舞台上。生活不是舞台。”
“可他的生活选择,就是走向那个舞台。”埃莉诺握住丈夫的手,目光却鼓励地看向儿子,“亚历克斯,告诉爸爸,你看到了什么?在那条路上。”
亚历克斯的目光从父亲脸上移开,投向跃动的炉火。疏离感略微褪去,一种罕见的、近乎虔诚的专注浮现。“我看到一种极致的理解与表达。不是展示情绪,父亲,是解剖人性,然后在虚构的时空里将其重构。每一个角色都是一个待解的世界,台词是密码,肢体是地图。这需要最严苛的智力、最敏感的感知和最绝对的控制力。”他顿了顿,“这不像经营公司吗?分析数据(角色背景),评估风险(剧情冲突),调度资源(自身情感与技巧),最终达成目标(完成表演)。只不过,我的‘产品’是一次性的、无法复制的真实瞬间。”
这番用父亲能理解的逻辑进行的“翻译”,让罗伯特陷入了沉默。他再次审视儿子,仿佛第一次意识到,亚历克斯的“疏离”并非冷漠,而是一种高度集中的、向内探索的状态。他的秩序感、分析欲和控制欲,或许在另一个领域能找到终极的用武之地。
良久,罗伯特叹了口气,这在他身上极为罕见。“LAMDA……学费和生活费,家里会负责。”这几乎是变相的同意。“但是,亚历克斯,你要记住,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温特斯家的人,选定了路,就要走到最高处。如果有一天,你发现那个舞台配不上你的天赋,或者……”他斟酌着词句,“那些规则让你感到屈辱,记住,你永远有退路,但更可以有……改变规则的能力。”
这已是这位商业巨擘所能表达的最接近支持的话语。其中暗含的期许与潜在的承诺,亚历克斯听懂了。他点了点头:“我明白。谢谢您,父亲。也谢谢您,妈妈。”
家庭会议的紧绷气氛悄然溶解。埃莉诺微笑着起身:“好了,严肃话题结束。亚历克斯,你搬去公寓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听说你的室友是两位年轻的演员?”
“是的。通过学校一位教授介绍的。在West Village,离一些外百老汇剧场和试镜点比较近。”亚历克斯回答。搬出去住是他独立计划的一部分,父母并未反对,罗伯特甚至认为适当的“基层体验”有必要。
“多交朋友是好事,”埃莉诺说,略带调侃,“但记得,别把你爸爸那套‘商业分析’用在室友关系上。”
亚历克斯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我会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