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带你去吃个好东西,我从小吃到大的。”江砚秋掌心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揉了揉墨槐柔软的发顶,指腹不经意蹭过少年泛红的耳廓。
墨槐从他怀里退出来时,眼尾还洇着一层未散的红,像被晚霞染过的云絮。他仰头看他,睫毛轻轻颤着,乖乖巧巧地拖长了语调应:“嗯”
暮色四合时,夜市的霓虹灯就早早亮了起来。暖黄、玫红、橘橙的光交织着,流窜在逼仄的街巷里,连空气里弥漫的油烟味,都被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橘色。墨槐踩着崭新的小白鞋,鞋尖沾了点路边的灰尘,他蹙着眉,一步一挪地跟在江砚秋身后,像只初入凡尘、谨慎又好奇的小猫。
直到那架滋滋冒油的烤炉出现在眼前,他才猛地停住脚步,隔着三步远的距离,踮着脚打量那被炭火熏得发黑的烤架,眉头皱得更紧了。“江砚秋,你确定要吃这个吗?”他捏着鼻子,语气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嫌弃,“看着一点都不卫生。”
长在大别墅里的墨槐,打小吃的都是星级厨师精心烹制的餐点,路边摊这种烟火气十足的东西,他连见都少见。
“放心,陈哥在这摆了十几年了。”江砚秋没理他的嫌弃,熟门熟路地拽过一张塑料凳坐下,凳脚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扬着下巴,冲烤炉后忙得热火朝天的中年男人喊:“陈哥,老样子!”
“哟,是小江啊!”陈哥抬起头,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手里的烤串翻了个面,油星子溅在炭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等着,马上就好!”
“等会儿!”江砚秋又补了一句,朝墨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我朋友来了,多上一份!”
“好嘞!”
墨槐抿了抿唇,小声嘀咕:“我还没说要吃什么呢。”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却很诚实地挪了过去,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那张稍显干净的木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像株倔强的小白杨。
“我点的都是招牌,你肯定喜欢。”江砚秋侧过头看他,眼尾弯着,冲他眨了眨眼。
没等多久,烤得焦香的肉串、裹满孜然的素菜、爽滑的河粉,还有两听冒着冷气的啤酒,就被一股脑端了上来。江砚秋看着那两听啤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了顿:“你能喝酒吗?要不我给你换瓶橙汁?”
“不用。”墨槐立刻仰头挺胸,下巴抬得高高的,语气里满是底气十足的倔强。其实他活了十七年,连酒味儿都没尝过,只是心里憋着一股劲儿,非要尝尝这让大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滋味。
正说着,陈哥又端来一盘金灿灿的锅包肉和一大串烤的滋滋冒油的烧烤还有裹着糖衣的糖醋排骨。锅包肉裹着脆生生的糖衣,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糖醋排骨裹着浓稠的酱汁,上面撒了翠绿的葱花和雪白的芝麻,甜腻的香气直往鼻尖钻,勾得人胃里的馋虫都醒了。
江砚秋拆开一双一次性筷子,指尖夹起一块最入味的排骨,就往墨槐嘴边送。墨槐下意识地张了张嘴,舌尖刚要碰到肉,却又猛地停住了。
“怎么不吃?”江砚秋挑了挑眉,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我不吃葱姜蒜辣。”墨槐的声音低若蚊蚋,耳尖悄悄泛红,像是为自己的挑食感到不好意思。
江砚秋低头一看,果然见排骨的边缘沾着一小片碧绿的葱花。他小声抱怨了句“还怪挑”,语气里却没半分责备,反而耐心地把葱花挑掉,又拿着筷子,仔仔细细地把骨头剔得干干净净,才重新递到他嘴边。“我自己……”墨槐的话刚开了个头,江砚秋就找准时机,把那块裹满酱汁的肉,轻轻塞进了他嘴里。
江砚秋也咬下一口烤得焦香的肉串,,油脂在舌尖化开,带着炭火独有的烟火气。他看着烤炉前陈哥忙碌的身影,手腕轻轻转动着冰凉的啤酒罐,眼神忽然飘远了些,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其实我以前也不吃葱”
“小时候,我妈总带我来这儿。”他的声音被夜市的喧闹衬得格外轻软,像是怕惊扰了藏在风里的旧时光,“那时候她还没走,我们就坐在你现在这个位置。”
墨槐嚼着排骨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他。江砚秋的侧脸在霓虹灯的光影里明明灭灭,平日里的爽朗淡了些,多了点少见的柔软,连眼尾的弧度都变得温和。他下意识地放慢了咀嚼的速度,指尖轻轻蹭着木凳的边缘,没出声,只是安静地听着。
“她那时候总嫌我吃得多,嘴上说着‘再吃就胖成球了,以后没人要’,手里却不停往我盘子里夹串儿。”江砚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啤酒罐的拉环,语气里带着怀念的暖意,“她最爱吃陈哥做的糖醋排骨,说比大饭店里做的还入味。每次吃完,她都要把骨头啃得干干净净,连一点肉屑都不放过,末了还会跟我抢最后一块锅包肉。”
他轻笑一声,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那时候我总耍赖,把糖醋排骨上的葱花挑下来丢她碗里,她就假装生气地敲我脑袋,说我是个挑剔鬼。”江砚秋说着,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像是还能感受到当年那带着温度的力道,“她穿的白裙子总被油烟熏得有点味儿,回家的时候还得被我爸念叨几句,可下次带我来,依旧穿得漂漂亮亮的。”
炭火噼啪作响,火星子偶尔蹦起,又迅速湮灭在灰烬里。油烟袅袅升起,裹着食物的香气,把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细碎往事,晕染得温柔又酸涩。陈哥刚好端着几串烤得滋滋冒油的鸡翅路过,笑着拍了拍江砚秋的肩膀:“小江,又想起你妈啦?”
江砚秋抬眼笑了笑,点了点头。
“后来她走了,我就一个人来。”等陈哥走远,江砚秋才继续说,声音轻了些,“陈哥总多给我加一串烤肠,什么也不问,就说看着我,就想起小时候那个跟在她身后,攥着她衣角不肯撒手的小不点。”他仰头灌了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了喉间的涩意,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他转头看向墨槐,眼底的怅然渐渐散去,又露出了平日里的笑意,只是那笑意里,多了点浅浅的温柔。“那时候总觉得,烧烤摊的烟火气,就是家的味道。现在……”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墨槐沾着酱汁的嘴角,声音轻得像夜风拂过,“现在好像又有点不一样了。”
墨槐没说话,只是低头,又咬了一口排骨。甜腻的酱汁在舌尖散开,混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心底慢慢漾开。他忽然觉得,这平价的糖醋排骨,比家里厨师精心烹制的任何一道菜都要入味。
“呜……吃。”剩下的话全化作含混的呜咽,堵在了喉咙里。
甜丝丝的酱汁沾在了嘴角,墨槐鼓着腮帮子,小口小口地嚼着,活像只偷吃到松果的小松鼠,眼睛都亮了几分。旁边路过的大爷提着菜篮子,见了这模样,忍不住笑着打趣:“哎呦,慢点吃慢点吃,现在的年轻人,咋吃啥都这么急哟。”
江砚秋忍俊不禁,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他悄悄摸出兜里的手机,调了静音,对着墨槐的方向,连拍了好几张。照片里的少年,嘴角沾着酱汁,眼角眉梢都沾着浓浓的烟火气,身后是喧闹的食客、滋滋作响的烤炉和璀璨的街景。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夜市,却因为眼前的人,变得格外鲜活,格外温柔。
墨槐嚼完肉,舔了舔嘴角的酱汁,伸手拆了一罐啤酒。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又辣又苦的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呛得他猛地皱起眉,差点咳嗽出声。
“你不会没喝过酒吧?”江砚秋一眼就看穿了,眼底的笑意更浓了。
墨槐嘴硬,梗着脖子反驳:“谁、谁没喝过!”为了证明自己,他深吸一口气,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烧得喉咙发烫,过后却又漫上一丝奇异的清凉。他像是跟自己较劲似的,又灌了一大口,江砚秋连忙按住他的手腕,无奈道:“悠着点,别喝醉了,墨大少爷。”
“喝完我都没事,你少看不起人。”墨槐拍开他的手,逞能似的把自己那罐啤酒喝了个底朝天。喝完还不够,他眼睛一亮,又伸手抢过江砚秋那罐没动过的,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顺着下巴滑进衣领里,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两瓶啤酒下肚,墨槐的眼神已经开始发飘了,看人都带着重影。
“要不要我扶你一下?别摔了。”江砚秋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想去扶他。
“谁要你扶。”墨槐梗着脖子犟嘴,脑袋却越来越沉,像坠了铅块似的。他的视线黏在江砚秋的领口上,忽然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那粒黑色的纽扣,嘟囔着:“你、你这纽扣扣错了,丑死了。”
江砚秋低头看了眼,衬衫的纽扣扣得整整齐齐,一颗都没乱。他故意逗他,歪着头问:“哦?扣错了啊,那怎么办?没人帮我重新扣。”
“我、我才不帮你!”墨槐立刻收回手,背过身去,却又忍不住偷偷瞟了几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木纹,“丑着吧,反正又不是我丢人……”话没说完,他的脑袋就晃了晃,往前一栽,差点磕到桌角。还好江砚秋眼疾手快,伸手稳稳护住了他的头。
江砚秋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刚想问问墨槐住哪家酒店,就听见怀里的人小声嘟囔:“我有点累,借你肩膀靠一会儿。”
话音未落,墨槐的脑袋就软软地歪在了他的肩膀上,温热的呼吸扫过他的脖颈,带着淡淡的酒气。呼吸渐渐变得绵长,显然是困了。江砚秋无奈地笑了笑,掏出手机付了钱,又干脆地打包了剩下的食物,然后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背起了墨槐。
夜风微凉,吹起两人的衣角,带着夜市的烟火气,拂过脸颊。墨槐迷迷糊糊地蹭了蹭他的脖颈,声音软得像棉花糖:“你身上,好香。”
江砚秋的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眼肩上睡得安稳的人,轻声问:“是什么味道的?”
“是薄荷味的……很香。”墨槐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像只撒娇的小猫,“之前穿你衣服的时候,感觉四周都是你。”
江砚秋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他加快了脚步,身后的墨槐又糯糯地问:“江砚秋,我们……现在去哪?”
“我家。”他低声回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你家……那你家也是薄荷味的吗?”
“不知道。”
远离了喧闹的街区,两人走进一片安静的老小区。路灯昏黄的光洒下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墨槐趴在江砚秋的背上,没再说话,只有沉稳的呼吸扫过脖颈,痒得江砚秋心头一颤。
江砚秋的家是一套不大的公寓,在二楼,一百平左右,有两间卧室。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生怕吵醒背上的人。屋里很干净,带着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混着一点阳光的味道。他轻轻把墨槐抱到床上,替他盖好薄被,又去浴室冲了个澡。
等他回来时,见墨槐睡得正沉,眉头微微蹙着,像做了什么不安稳的梦。江砚秋放轻脚步,爬上床,扯过一条小毛毯盖在身上。夏夜里的薄被轻飘飘的,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缱绻。
第二天一早,墨槐是被窗外清脆的鸟鸣吵醒的。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被褥,鼻尖却萦绕着一股熟悉的薄荷香。他猛地坐起身,宿醉的头痛让他晃了晃脑袋,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床头柜的相框上——那是江砚秋小时候和父母的合影,照片里的江砚秋笑得眉眼弯弯,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狗。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昨晚是在江砚秋家过的夜。
他刚要下床,却忽然发现身上的衣服不对。不是昨天穿的那套干净的白T恤和牛仔裤,换成了一件宽松的黑色睡衣,料子柔软得不像话,薄荷味裹着他,像被江砚秋的气息环抱住。墨槐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他手忙脚乱地拉开裤子——还好,内裤没换。
他松了口气,好在他平时不打『飞机』,没在江砚秋面前丢脸。
房门被轻轻推开,江砚秋端着早餐走了进来,身上穿着同款的黑色睡衣,头发睡得有些凌乱,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好看。他笑盈盈地说:“醒啦?快吃早饭吧。”
小桌板被稳稳地架在床上,上面摆着两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蛋白边缘微微卷起,蛋黄是流心的;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冒着淡淡的热气;三个白白胖胖的肉包子,还带着蒸笼的水汽;还有一块切好的凤梨,果肉金黄饱满,看着就清甜多汁。
看见江砚秋的那一刻,昨晚喝醉后的糗事如潮水般涌进脑海——抢酒喝、说胡话、还赖在人家肩膀上不肯走……墨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张脸涨得通红,全程耷拉着脑袋,不敢看江砚秋的眼睛,一副“我是谁我在哪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呆滞模样。
江砚秋无奈地笑了笑,端起蜂蜜水递到他嘴边,语气里带着几分纵容:“再不吃就凉了。”
墨槐下意识地张嘴喝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滑过喉咙,冲淡了宿醉的头痛,也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几分。
吃完早饭,墨槐跟着江砚秋下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心里却在打着小算盘。他还没告诉江砚秋,自己其实要在江城上学的事。一个月的相处,让他舍不得和江砚秋断了联系,可又拉不下脸坦白自己的“欺骗”——他当初遇见江砚秋时,说的是来江城旅游。
思来想去,他终于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先假装离开江城,然后再找个天衣无缝的借口回来,就说自己太喜欢这座城市,喜欢这里的夜市,喜欢这里的烟火气,所以决定留下来上学。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走在前面的江砚秋,阳光落在他的发顶,镀上一层金边。墨槐的嘴角,悄悄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