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没乱说。”沈惊澜看着她,眼神认真得让人心头发慌,“母亲,您信我一次。太子,绝不能嫁。”
柳氏看着女儿,看着那双和自己年轻时极像的凤眼,里头没有少女的娇羞憧憬,只有深不见底的冷静,甚至……决绝。
这孩子,从落水醒来后,就不一样了。
像是突然长大了,也突然,让人看不透了。
“你先回去歇着。”柳氏最终只摆了摆手,“这事,容母亲想想。”
沈惊澜知道,这话对柳氏来说太重,她需要时间消化。
“女儿告退。”
她行了一礼,退出正院。
雪又下了起来,细碎的雪花落在脸上,冰凉。
沈惊澜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
皇后,太子,赐婚,及笄宴……
该来的,总会来。
但她,不会再任人摆布了。
夜色渐深,靖王府的书房里,裴昭看着暗卫送来的密报。
“皇后赏赐镇国公府,刘德海亲自去的。”暗卫低声道,“还下了帖子,邀沈大小姐三月十八入宫赴宴。”
裴昭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太子那边呢?”
“太子今日去了户部赵侍郎府上,待了半个时辰。”暗卫顿了顿,“另外,陈平今日又去了茶楼,见了一个人。”
“谁?”
“永昌伯府的二公子,李延。”
裴昭眸光一冷。
李延,京城有名的纨绔,也是太子养的一条狗。专替太子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比如,逼良为娼,强占民田,甚至……灭口。
陈平见他,为什么?
“陈平最近在查什么?”裴昭问。
“好像在查沈二少爷的行踪。”暗卫道,“特别是休沐日的去处,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裴昭闭上眼。
前世,沈惊风就是在一次休沐归营途中,被陈平下了药,掳走的。
时间,就在来年开春。
看来这一世,太子也没打算放过沈家。
“殿下,要不要提醒沈二少爷?”暗卫问。
裴昭睁开眼,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不必。”他淡淡道,“沈惊澜已经提醒过了。”
暗卫一愣。
“她比我们想的,要聪明。”裴昭唇角微弯,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只是,还不够。”
太子要动沈家,不会只从沈惊风下手。沈惊云在江南,沈惊羽在国子监,沈崇山在北境……沈家每一个人,都是目标。
他必须赶在太子前面,把所有的隐患,一一掐灭。
“江南那边,安排得如何了?”裴昭问。
“人已经就位,开春盐道御史考核,沈大少爷的政绩,会是江南第一。”暗卫道。
“国子监呢?”
“三少爷的文章,已经‘备份’了。调包的人,也准备好了——是太子的人。”
裴昭点点头。
太子想害沈惊羽,他就将计就计,让太子的人亲手把证据送到他面前。
至于北境……
裴昭走到舆图前,指尖落在北境边防线上。
那里,即将有一场硬仗。
一场,决定沈家命运,也决定他能否提前掌权的硬仗。
“传信给北境,按计划行事。”他沉声道,“正月十五之前,我要看到结果。”
“是。”
暗卫退下了。
腊月二十九,镇国公沈崇山从北境回来了。
消息传来时,沈惊澜正在窗边侍弄那几盆“试验品”。不过三日,那些黑褐色的种子已破土而出,嫩绿的芽尖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精神。
“小姐!国公爷回来了,已到城门外了!”青黛小跑着进来,脸颊红扑扑的,不知是冻的还是激动的。
沈惊澜手一颤,险些打翻了水壶。
父亲。
前世沈家满门抄斩,父亲是最后一个死的。刽子手的刀落下前,他挺直脊背,对着皇城方向大喊:“沈家忠烈,天地可鉴!”
血溅三尺,染红了刑场青石。
那时她已被囚冷宫,是沈云舒“好心”告诉她,说父亲临死前还在喊她的名字。
“澜儿……爹对不住你……”
沈惊澜闭上眼,将那涌上心头的酸涩狠狠压下。
“更衣。”她放下水壶,声音平静,“去迎父亲。”
镇国公府正门大开,管家领着下人们在门口候着。柳氏带着沈惊澜、沈云舒站在最前头,赵姨娘站在柳氏身后半步,低眉顺眼。
沈惊澜今日穿了身绯红色绣缠枝莲的袄裙,外头罩着白狐裘斗篷,发间只簪了支白玉簪,素净却不失贵气。沈云舒站在她身侧,穿的是水绿色绣梅花纹的衣裳,头上簪了支金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姐姐,”沈云舒小声开口,声音柔柔的,“听说父亲这次回来,能待到正月十五呢。”
沈惊澜“嗯”了一声,没接话。
沈云舒咬了咬唇,又道:“父亲常年在外,难得回来一次,姐姐可要好好陪陪父亲。”
这话说得贴心,可沈惊澜听出了别的意思——是在提醒她,父亲在家时间短,有些事,最好别多嘴。
“妹妹有心了。”沈惊澜淡淡道。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
一队人马从街角转过来,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穿着玄色劲装,外罩黑色大氅,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形挺拔如松。他面容刚毅,眉骨处有道浅浅的疤,是早年战场上留下的。
正是镇国公沈崇山。
“恭迎国公爷回府!”管家领着下人齐声喊道。
沈崇山勒住马,翻身下来,动作利落。他先将缰绳扔给亲兵,大步走到柳氏面前。
“夫人。”他声音浑厚,带着北境风沙的粗粝。
柳氏眼眶微红,福了福身:“国公爷一路辛苦了。”
沈崇山扶起她,目光扫过后面的儿女,在沈惊澜脸上顿了顿:“澜儿身子可大好了?”
沈惊澜上前一步,行礼:“女儿已无碍,劳父亲挂心。”
沈崇山点点头,又看向沈云舒。
沈云舒忙福身,声音甜甜的:“女儿给父亲请安。”
“都起来吧。”沈崇山摆摆手,大步往府里走,“外头冷,进屋说话。”
一众人簇拥着他进了正厅。
沈崇山解了大氅,在主位坐下,丫鬟奉上热茶。他喝了一口,这才看向沈惊澜:“听说你前些日子落水了?怎么这般不小心?”
沈惊澜垂眸:“是女儿大意了。”
“不怪姐姐,”沈云舒抢着说,“是女儿非要拉姐姐去梅园赏雪,才……”
“好了,”沈崇山打断她,眉头微蹙,“过去的事不提了。只是澜儿,你年纪也不小了,行事该稳重些。好在太子殿下救了你,也算有惊无险。”
这话听着是训诫,可语气里的偏袒,谁都听得出来。
沈惊澜心里冷笑。
前世也是这样。无论沈云舒做了什么,父亲总会说“她还小”“不懂事”,而对她这个嫡女,却总是要求严苛。
“女儿谨记父亲教诲。”她低眉顺眼。
沈崇山脸色这才好些,又问了沈惊风和沈惊羽的功课、武艺,最后道:“我这次回来,能待半个月。正月十五宫里设宴,陛下点名要我参加,你们也都准备准备,到时随我一同进宫。”
柳氏应下:“妾身晓得了。”
“还有,”沈崇山顿了顿,看向沈惊澜,“太子殿下前日递了帖子,说想邀你去东宫赏梅。我替你推了,说你身子未愈,需要静养。”
沈惊澜一怔。
父亲推了?
前世,太子邀她,父亲可是二话不说就应下的,还让她“好好把握机会”。
“父亲……”她抬眼,有些不解。
沈崇山看着她,目光复杂:“澜儿,太子是储君,将来是要做皇帝的。天家富贵,听着光鲜,可里头的凶险,不是你能想象的。”
他叹了口气:“爹就你这么一个嫡女,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平安顺遂。太子妃的位置……未必是好事。”
沈惊澜心头一颤。
原来父亲不是不知道,只是前世,沈家被推到了那个位置,已由不得他选。
“女儿明白。”她轻声说。
沈崇山点点头,又看向沈云舒:“云舒也是,及笄了,该学学规矩了。回头让你母亲给你请个嬷嬷,好好教教。”
沈云舒脸色一白,却还是柔顺地应下:“是。”
赵姨娘站在后头,手指绞紧了帕子。
这话听着是关心,可让主母请嬷嬷教庶女规矩,分明是在敲打她——沈云舒的规矩,该由柳氏这个主母来教,她这个姨娘,没资格插手。
“行了,都散了吧。”沈崇山摆摆手,“澜儿留下,爹有话问你。”
众人退下,正厅里只剩父女二人。
沈崇山起身,走到沈惊澜面前,仔细打量她:“真没事了?头还疼不疼?”
沈惊澜摇头:“不疼了。”
“那就好。”沈崇山拍了拍她肩膀,手劲很大,拍得沈惊澜身子晃了晃,“我听说,你前几日盘了个糖铺?”
沈惊澜心头一跳。
父亲在军中,消息还这般灵通?
“是。”她老实承认,“李记的桂花糖好吃,女儿想着,盘下来,也算有个进项。”
沈崇山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你这性子,倒像你祖父。他年轻时也爱捣鼓这些,说武将不能只会打仗,还得懂经营,否则就是莽夫。”
沈惊澜有些意外。
祖父沈老国公,是开国功臣,战功赫赫。她只听父亲提过几次,说祖父性子刚直,在朝中树敌不少,最后急流勇退,交了兵权,才保了沈家平安。
“爹不反对你做生意,”沈崇山正色道,“但有几句话,你要记住。”
“父亲请讲。”
“第一,不许仗着沈家的名头欺行霸市。第二,账目要清楚,该交的税一文不能少。第三——”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别跟官面上的人走太近,尤其是……东宫的人。”
沈惊澜抬眼看父亲。
沈崇山眼神深沉:“太子是君,我们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爹不想你卷进那些脏事里。沈家的兵权,已经够扎眼了,你若再跟东宫牵扯不清……”
他没说完,但沈惊澜听懂了。
功高震主,自古以来就是大忌。沈家掌北境兵权,父亲又深得军心,皇帝早就忌惮了。若她再嫁入东宫,沈家就成了太子的助力,皇帝岂能安心?
前世沈家灭门,表面上是太子陷害,可背后若没有皇帝的默许,甚至推波助澜,怎么可能那般顺利?
“女儿明白。”沈惊澜郑重道,“女儿不会跟东宫有牵扯。”
沈崇山这才露出点笑意:“你明白就好。去吧,爹赶了几天路,乏了。”
沈惊澜行礼退出。
走到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
父亲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眉宇间是掩不住的疲惫。鬓边,已有了白发。
前世她只顾着怨父亲偏心,怨他对沈云舒好,却忘了,他肩上扛着沈家满门,扛着北境几十万将士的性命。
他也在尽力,护着这个家。
沈惊澜握紧了拳。
这一世,她不会让父亲一个人扛了。
年关事多,祭祖、扫尘、备年货,镇国公府上下忙得脚不沾地。
沈惊澜也没闲着。李记的修缮图纸送来了,她看了一下午,提了几处修改意见。又让青黛去了一趟珍宝阁,给王掌柜送了年礼——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还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王掌柜的回礼很快送来,是一匣子南洋珍珠,颗颗圆润,价值不菲。随礼附了张纸条,上头只有四个字:正月详谈。
沈惊澜将纸条烧了,珍珠收进妆匣。
她知道,王掌柜这是应下了。开春后,绸缎庄的生意,可以着手准备了。
腊月三十,除夕。
镇国公府摆了家宴,男女分席。沈崇山带着三个儿子在外厅,柳氏带着沈惊澜、沈云舒和赵姨娘在内厅。
菜色丰盛,可气氛却有些微妙。
沈惊风一直给沈惊澜夹菜,低声问她铺子的事。沈惊羽则闷头吃饭,偶尔抬头看沈惊澜一眼,欲言又止。
沈云舒坐在赵姨娘身边,小口吃着菜,目光却总往沈惊澜这边瞟。
“澜儿,”柳氏忽然开口,“过了年你就十七了,及笄礼的事,该准备起来了。”
沈惊澜放下筷子:“女儿听母亲安排。”
“及笄礼的衣裳,我让锦绣阁做了三套,回头你挑挑。首饰的话……”柳氏顿了顿,“你祖母留下的那套红宝石头面,我让人取出来了,到时候戴那个。”
沈惊澜一怔。
祖母那套红宝石头面,是沈家的传家宝,只传嫡长媳。前世,柳氏是在她出嫁时才给的,怎么这辈子……
“母亲,那太贵重了。”她低声道。
“给你就收着。”柳氏语气不容置疑,“你是沈家嫡女,该有的体面,一样不能少。”
赵姨娘脸色变了变,手里的筷子差点没拿稳。
沈云舒也咬紧了唇。
那套头面她见过,赤金镶嵌鸽血红宝石,华贵无比。她曾经偷偷试戴过,被柳氏发现,罚跪了两个时辰。
那时柳氏说:“这不是你该戴的东西。”
是啊,她是庶女,不配。
沈云舒低下头,眼底闪过一丝怨毒。
家宴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守岁时,沈惊澜陪柳氏说了会儿话,便借口乏了,先回了惊澜苑。
青黛已在屋里备好了热水,伺候她洗漱。
“小姐,”青黛一边给她拆头发,一边小声道,“奴婢听说,云舒小姐回去后,发了好大的脾气,砸了好几个茶盏。”
沈惊澜看着镜中的自己,没说话。
沈云舒忍不了多久的。
及笄礼,宫宴,太子……一桩桩一件件,都在逼她动手。
“明日一早,你去李记一趟。”沈惊澜吩咐道,“把这张图纸给李老伯,让他照这个做。”
她递过去一张纸,上头画着个奇怪的炉子,旁边标注了尺寸。
“这是……”
“烤炉。”沈惊澜道,“做点心用的。你告诉李老伯,正月十五之前,我要看到成品。”
青黛虽不解,还是仔细收好。
沈惊澜洗漱完,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外头隐约传来鞭炮声,噼里啪啦,热闹得很。
又是一年了。
前世,这是她在沈家过的最后一个年。
明年此时,她已嫁入东宫,成了太子妃。表面风光,内里却如履薄冰。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走那条路。
正想着,胸口忽然一烫。
沈惊澜坐起身,解开衣襟。
凤凰印记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红光,一闪一闪,像心跳。
她闭眼,意识沉入空间。
那方灰蒙蒙的空间,似乎比之前清晰了些。正中那洼水,也大了些,从巴掌大小,变成了碗口大。
水边,那几株车前草长得郁郁葱葱,其中一株顶端,竟结出了细小的种子。
沈惊澜心念一动,意识“摘”下一颗种子,退出空间。
掌心里,躺着一颗米粒大小的褐色种子。
她下床,找了个空花盆,将种子种下,又用竹签蘸了空间的水,滴了一滴。
然后,她静静看着。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泥土松动,嫩绿的芽尖破土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拔高、长出叶片……
沈惊澜屏住呼吸。
这速度,比之前那几盆,快了数倍。
是因为种子在空间里结的,还是因为……这水的作用,一次比一次强?
她正想着,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不是青黛。
沈惊澜眼神一凛,迅速将花盆藏到床下,自己躺回床上,闭眼装睡。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有人进来了。
沈惊澜心跳如鼓,手悄悄摸到枕下的簪子。
那人站了许久,久到她几乎要装不下去时,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是……父亲?
沈崇山站在床边,看着女儿熟睡的侧脸,目光复杂。
他今日在席上,总觉得女儿不一样了。看他的眼神,少了从前的依赖亲近,多了几分疏离,还有……他看不懂的东西。
像是经历了什么,一夜长大。
是落水吓着了,还是……知道了什么?
沈崇山想起前日,北境传来的密报。
太子的人,在暗中调查沈家,特别是沈惊澜。而宫里的眼线也说,皇后近日频繁召见赵侍郎的夫人,像是在商议什么。
赵侍郎,赵姨娘的兄长。
沈崇山攥紧了拳。
他常年在外,对后宅的事管得少。柳氏性子温和,不喜争斗,他便也由着她。可若有人把主意打到他女儿头上……
沈崇山弯腰,替沈惊澜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
“澜儿,”他低声说,声音里是少见的温柔,“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说完,他转身,轻轻带上门,走了。
沈惊澜睁开眼,看着帐顶,眼眶发热。
父亲……
她攥紧了被角,将涌到喉头的哽咽压下去。
不能哭。
这一世,她要笑着,看着那些害她的人,一个个付出代价。
正月初一,拜年、祭祖,又是一整日的忙碌。
初二,沈惊澜去了李记。
铺子已关了门,门上贴着“东主有喜,正月十六开张”的红纸。她从侧门进去,老李头正在院子里指挥匠人拆旧灶。
“大小姐!”老李头见她来,忙迎上来,搓着手,“您怎么来了?这儿乱得很……”
“来看看。”沈惊澜环视一圈,“图纸看了?”
“看了看了,”老李头从怀里掏出图纸,指着上头画的烤炉,“这个……小人没做过,怕做不好。”
“试试看。”沈惊澜道,“做坏了也不打紧,重来就是。需要什么材料,让青黛去采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