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京城的雪停了,屋檐下挂起冰凌,在日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沈惊澜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缝隙看外面街景。
西街是京城最繁华的商街之一,铺面林立,行人如织。李记糖铺就在街角,铺面不大,门脸也旧了,但排队的人却从门口一直排到巷子口。
“小姐,就是那儿。”青黛小声说,眼睛亮晶晶的,“李记的桂花糖可是京城一绝,每日只卖三百份,晚了就买不着了。”
沈惊澜看着那排长队,目光落在铺子招牌上。
“李记”两个大字写得朴拙,木头招牌被烟火熏得发黑,边角都磨圆了。铺子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正忙着包糖,动作麻利,脸上却没什么笑模样。
是了,她想起来了。
前世大约在明年夏天,李记突然关了门。听说老东家独子好赌,欠了一屁股债,把祖传的铺子都抵了出去。老汉气得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了。
那时她还唏嘘过几句,说可惜了这好手艺。
“走,下去看看。”沈惊澜放下车帘。
青黛忙掀开车帘,扶她下车。主仆二人没去排队,而是绕到铺子侧边的小巷,那里有道小门,虚掩着。
沈惊澜敲了敲门。
“谁啊?”里头传来老汉的声音,有些沙哑。
“李老伯,可否借一步说话?”沈惊澜声音温和。
门开了条缝,老汉探出头,见是个衣着不俗的姑娘,愣了愣:“姑娘是……”
“想跟您谈笔生意。”沈惊澜微微一笑,“关于李记的。”
老汉脸色变了变,下意识要关门:“铺子不卖,姑娘请回吧。”
“我不是来买铺子的。”沈惊澜抬手抵住门,“是来跟您谈合作的。”
老汉手一顿,狐疑地看着她。
沈惊澜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从门缝递进去:“老伯,我站这儿说话不方便。能否进去喝杯茶?就一盏茶的工夫。”
银子不多,但对小本经营的糖铺来说,也不算少了。
老汉犹豫片刻,还是开了门。
铺子后头是个小院,收拾得干净,但很简陋。三间瓦房,一间作糖,一间住人,另一间堆着原料。院子里有口井,井边石台上晒着桂花。
“寒舍简陋,姑娘莫怪。”老汉搬了个小杌子,用袖子擦了擦,“坐。”
沈惊澜没坐,而是走到晒桂花的簸箕前,捻起一朵闻了闻。
“这是去年的干桂花?”她问。
“是。”老汉有些诧异,“姑娘识货?”
“李记的桂花糖,胜在桂花香醇,糖浆清甜不腻。”沈惊澜转身,看着老汉,“但我若没猜错,老伯近来用的桂花,品质不如从前了。”
老汉脸色一僵。
“今年桂花开时雨水多,晒出来的花香气淡,还带点霉味。”沈惊澜继续说,“老伯舍不得扔,又买不起好花,只好将就用。可这样一来,糖的味道就差了几分——排队的人还这么多,靠的是老主顾念旧,可时间一长,就不好说了。”
老汉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这姑娘说得一字不差。
“姑娘……到底想说什么?”他声音干涩。
沈惊澜在杌子上坐下,青黛安静地站在她身后。
“我想跟老伯合作。”沈惊澜开门见山,“您出手艺,我出本钱。铺子还是您的,挣的钱,您六我四。但有两个条件。”
老汉警惕地看着她:“什么条件?”
“第一,铺子要重新修缮,扩大店面。第二——”沈惊澜顿了顿,“您得收个徒弟,把这手艺传下去。”
老汉愣住。
他以为这姑娘是来盘铺子的,或是想买他的配方。可合作?还让他占六成?
“姑娘……莫要拿老汉寻开心。”他苦笑,“我这小本生意,哪值得您这般……”
“值得。”沈惊澜打断他,目光认真,“李记的招牌,值这个价。但老伯,光靠您一个人,撑不了多久。您儿子的事,我听说了。”
老汉脸色骤变,手开始发抖。
“您今年五十有六,还能做几年糖?等您做不动了,这手艺,这招牌,就都断了。”沈惊澜声音放轻,“可若有个徒弟,把您的手艺传下去,李记就能一直开下去,开成百年老店。将来史书上记一笔,说京城李记糖铺,始于某某年,传了多少代——老伯,这不比把铺子抵给赌坊强?”
老汉眼睛红了。
他这辈子,最放不下的就是这铺子,这手艺。祖上传下来的,到他这儿,难道真要断了?
“可、可谁愿意学这苦活计……”老汉声音发哽,“做糖,半夜就得起,夏天热得跟蒸笼似的,冬天手泡在冷水里……我儿子都不愿学……”
“我找。”沈惊澜说,“找肯吃苦、有良心的孩子,签死契,您尽管教。学成了,是去是留,他自己定。但有一条,出了师,五年内不能自立门户——这规矩,您定。”
老汉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问:“姑娘……图什么?”
是啊,图什么?
出钱出力,还不占大头,就为了帮一个素不相识的老汉?
沈惊澜笑了笑。
“我图李记这块招牌,将来能帮我挣更多钱。”她说得很直白,“但老伯,这生意若是做成了,您挣的,绝不会比现在少。您儿子欠的债,我替您还。但有一条——”
她神色严肃起来:“债还清后,他若再赌,我绝不会管。您也管不了。到时候,是打断腿,还是送官,您自己掂量。”
老汉身子晃了晃,扶住墙。
“姑娘……”他声音发颤,“您、您说的可是真的?”
“青黛。”沈惊澜唤道。
青黛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放在石台上。荷包没系紧,露出里头白花花的银子。
“这里是五十两,先还一部分债,剩下的,修缮铺子、买原料。”沈惊澜起身,“契约我明日让人送来,老伯若愿意,就按个手印。若不愿,这银子就当是我买您今日一盏茶的工夫。”
说完,她颔首一礼,转身往外走。
“姑娘!”老汉在身后喊。
沈惊澜停步,没回头。
“我……我签!”老汉声音带着哭腔,“这铺子,这手艺……不能断在我手里!”
沈惊澜唇角微弯。
“那明日此时,我让人来。”
从李记出来,天色还早。
“小姐,咱们现在回府吗?”青黛问。
沈惊澜看了看天色:“去珍宝阁。”
珍宝阁是京城最大的首饰铺子,三层楼,飞檐翘角,气派得很。里头卖的不只是首饰,还有古玩玉器,来往的都是达官贵人。
沈惊澜进去时,掌柜的正在招呼一位客人。
那客人背对着门口,穿一身月白锦袍,玉冠束发,身形挺拔。掌柜的点头哈腰,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
“殿下放心,您要的那对羊脂玉镯,小人一定给您寻来,最迟后日……”
殿下?
沈惊澜脚步一顿。
京城里能被称一声“殿下”的,除了太子萧天睿,就只有几位王爷。而眼前这人——
那人似有所觉,转过身来。
沈惊澜呼吸一滞。
裴昭。
靖王裴昭。
前世,她与他交集不多。只在宫宴上远远见过几次,印象里是个沉默寡言的闲散王爷,总是坐在角落里,没什么存在感。
直到沈家出事,满朝文武无人敢言,只有他,在朝堂上为父亲说了一句话。
就那一句话,惹怒龙颜,被削了王爵,发配北境。
后来她被打入冷宫,听说他在北境屡立战功,又封了王。再后来……她死的那年,他率兵攻入皇城,亲手斩了萧天睿。
那时她已是一缕孤魂,飘在城楼上,看见他提着剑,一步步走上金阶。鲜血染红了他的战袍,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抬头望了望天。
然后,他做了件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
他没坐那把龙椅,而是扶了个旁支宗室的孩子上位,自己做了摄政王。
有人说他傻,有人说他忠,也有人说他深谋远虑。
可沈惊澜总觉得,他那双眼睛,太深了,深得像是藏着什么化不开的东西。
“姑娘?”掌柜的见她站着不动,忙迎上来,“您想看些什么?首饰还是玉器?”
沈惊澜回神,垂下眼:“随便看看。”
她往另一边走,可那道目光,却如有实质,一直落在她背上。
“沈姑娘。”清朗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沈惊澜脚步顿住。
他认得她?
是了,她是镇国公嫡女,宫宴上远远见过,记得也不稀奇。
她转过身,福了福身:“靖王殿下。”
裴昭走过来,在她面前三步外停住。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不显亲近,又不失礼数。
“沈姑娘身子可大好了?”他问,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沈惊澜心头一跳。
他知道她落水的事?
是了,那日太子“英雄救美”,闹得不算小,他知道也正常。
“劳殿下挂心,已无大碍。”她答得谨慎。
裴昭点点头,没再多问,目光却落在她发间。
那支玉兰簪。
沈惊澜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指尖触到冰凉的白玉。
“簪子很配你。”裴昭说。
沈惊澜一怔。
这话,有点逾矩了。
她抬眼看他。裴昭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很淡,仿佛只是随口一句客套。
“多谢殿下夸奖。”她垂下眼。
裴昭却没走,反而问:“沈姑娘来珍宝阁,是想挑些什么?”
“随便看看。”沈惊澜含糊道。
她其实是来打听行情的。开铺子不只是盘个店面那么简单,原料、人工、销路,样样都要清楚。珍宝阁是京城首饰行的头一份,掌柜的人脉、眼光都是一流,若能搭上线,日后行事会方便许多。
但这些,没必要跟裴昭说。
裴昭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侧身对掌柜道:“这位是镇国公府的沈大小姐,你好生招待。”
掌柜的忙不迭点头:“是是是,小人一定好生招待!”
沈惊澜蹙眉。
他这是……在帮她?
“殿下与家兄相识?”她试探道。
“有过几面之缘。”裴昭答得模棱两可,“沈将军年少有为,是国之栋梁。”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可沈惊澜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像是在看一个……故人。
可他们前世,明明没什么交集。
“沈姑娘自便,本王还有事,先行一步。”裴昭颔首,转身走了。
掌柜的恭恭敬敬送他到门口,等他走远了,才抹了把汗,回来对沈惊澜堆起笑:“沈大小姐,您想看些什么?小的给您拿最好的来!”
沈惊澜却没心思看了。
裴昭刚才那一眼,让她心里发慌。
“不必了,今日先看看,改日再来。”她说着,带着青黛出了珍宝阁。
马车等在街对面,车夫正蹲在路边啃烧饼。见沈惊澜出来,忙起身:“小姐,回府吗?”
沈惊澜点点头,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辘辘作响。
她靠在车壁上,闭着眼,脑子里却乱糟糟的。
裴昭。
他为什么会认得她?为什么要帮她?
前世,他为什么要为沈家说话?又为什么要杀萧天睿?
难道……
一个荒唐的念头冒出来,又被她压下去。
不可能。
她重生已是奇事,怎么可能还有别人也……
“小姐。”青黛小声开口,“那位靖王殿下,好像人挺好的。”
沈惊澜睁开眼:“怎么说?”
“他方才看您的眼神,很……很……”青黛憋了半天,憋出个词,“很温和。”
温和?
沈惊澜想起前世刑场上,裴昭提剑走上金阶的样子。那一身杀气,隔着十丈远都能让人腿软。
那叫温和?
“你看错了。”她淡淡道。
青黛“哦”了一声,不敢再多说。
沈惊澜却忍不住,又想起裴昭看她的眼神。
那眼神,确实不像看陌生人。
倒像是……久别重逢。
与此同时,珍宝阁三楼雅间。
裴昭站在窗前,看着那辆镇国公府的马车渐行渐远。
“殿下。”暗卫出现在身后,“查清了。李记糖铺的老汉姓李,独子李贵,好赌,欠了赌坊三百两银子。腊月二十八到期,还不上,就要用铺子抵债。”
“沈惊澜给了多少?”
“五十两。说是合作,老汉出手艺,她出本钱,挣的钱四六分,她四老汉六。还答应帮他还债,但要求他收徒传艺。”
裴昭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是她会做的事。
前世,她也是这般。看着温婉柔顺,可骨子里比谁都倔,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
沈家出事后,她跪在宫门外三天三夜,求皇帝重审。那时人人都说沈家女儿傻,可只有他知道,那不是傻,是孤勇。
就像现在,她盘下李记,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救人,为了留住那点手艺。
“殿下,要插手吗?”暗卫问。
“不必。”裴昭转身,“让她做。必要的时候,暗中行个方便。”
“是。”
暗卫退下了。
裴昭走到桌边,桌上摊着一张舆图,绘的是北境边防。
他指尖在图上某处点了点,那里用朱笔画了个圈。
北戎。
前世,就是明年开春,北戎犯边。沈惊澜的大哥沈惊云奉命押送粮草,途中遭伏,全军覆没。沈惊云尸骨无存,只找回来半块染血的玉佩。
那是沈惊澜及笄时,送他的生辰礼。
后来沈惊澜每回去北境,都要去那个山谷,一坐就是一天。
裴昭闭上眼。
这一世,不会了。
他睁开眼,眸色深沉。
不止沈惊云,沈家所有人的命,他都要保住。
包括她。
镇国公府,惊澜苑。
沈惊澜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就听丫鬟来报,说赵姨娘来了。
“请她去花厅。”沈惊澜对镜理了理鬓发,神色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
花厅里,赵姨娘已经坐着了。她今日穿了身藕荷色绣折枝梅的褙子,头上只戴了支白玉簪,素净得很。见沈惊澜进来,忙起身,脸上堆起笑。
“大小姐回来了。”
“姨娘坐。”沈惊澜在主位坐下,示意丫鬟上茶。
茶是上好的龙井,赵姨娘端起来抿了一口,笑道:“大小姐这儿就是好,连茶都比别处香些。”
沈惊澜也笑:“姨娘若喜欢,回头我让人包些给您送去。”
“那怎么好意思。”赵姨娘放下茶盏,叹了口气,“其实今日来,是有件事……想求大小姐。”
来了。
沈惊澜垂眸,吹了吹茶沫:“姨娘请说。”
“是云舒那孩子。”赵姨娘说着,眼圈就红了,“前几日大小姐落水,她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这几日吃不下睡不着的,人都瘦了一圈。我看着她那样子,心里实在难受……”
沈惊澜静静听着,没接话。
赵姨娘擦了擦眼角,继续说:“她知道自己错了,不该拉着大小姐去梅园,更不该……不该在大小姐摔倒时慌了神。这孩子胆小,经不得事,大小姐您是知道的。”
“妹妹年纪小,一时慌了神也是有的。”沈惊澜温声道,“姨娘不必挂怀,我已经没事了。”
“大小姐宽厚。”赵姨娘感激道,“只是云舒心里实在愧疚,想当面给大小姐赔罪。可又怕大小姐不想见她,这才求到我这儿……”
她说着,起身就要跪:“大小姐,您就看在她年少不懂事的份上,见她一面,听她说几句赔罪的话,可好?”
沈惊澜伸手扶住她:“姨娘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赵姨娘不肯起,只抬头看着她,泪眼婆娑。
沈惊澜与她对视片刻,忽然笑了。
“姨娘既这么说,那我便见见妹妹。”她松开手,坐回椅子上,“只是我身子刚好,见不得风,就请妹妹来我这儿吧。”
赵姨娘一怔。
她本意是让沈惊澜去沈云舒那儿,一来显沈惊澜大度,二来也显得沈云舒诚心。可沈惊澜却让沈云舒过来,这意思就变了。
是沈云舒来赔罪,不是她沈惊澜去探病。
“怎么?”沈惊澜挑眉,“姨娘不愿意?”
“愿意,愿意!”赵姨娘忙道,“我这就让云舒过来!”
她说着,急匆匆走了。
沈惊澜看着她的背影,唇角笑意淡去。
“青黛。”她唤道。
“小姐。”
“去把我妆匣最底下那个红木盒子拿来。”
青黛应声去了,不多时捧来个巴掌大的红木盒子。
沈惊澜打开盒子,里头是支金镶玉的簪子,玉质温润,金丝缠绕,做工精细。
“小姐,这不是您及笄时,云舒小姐送的吗?”青黛问。
“是啊。”沈惊澜拿起簪子,对着光看了看,“她省了半年的月例,又求了赵姨娘许久,才得了这支簪子。那时我还感动得很,觉得她是真心待我。”
可后来才知道,这支簪子里,藏了东西。
一种无色无味的香,闻久了,会让人心悸乏力,精神恍惚。
前世她及笄后,就开始时不时心慌,太医查不出原因,只说是体虚。现在想来,就是这支簪子的功劳。
“小姐,您拿这个做什么?”青黛不解。
沈惊澜没答,只将簪子放回盒子,盖好。
“收起来吧。”她说,“仔细收着,日后有用。”
青黛虽疑惑,还是照做了。
沈惊澜端起茶盏,慢慢喝了口茶。
茶已凉了,入口苦涩。
可再苦,也比不上前世的万分之一。
沈云舒,赵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