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挽月又梦见那场大火了。
烈焰如巨兽的舌,舔舐着雕花门廊,将“江府”的匾额吞入腹中。浓烟里,母亲将她塞进枯井,最后一眼是染血的袖口,绣着半朵将烬的玉兰。
“活下去,月儿。”
井盖合拢的闷响,成了她此后三年每夜的叩门声。
“姑娘?姑娘醒醒!”
急切的女声刺破梦境,江挽月猛地睁眼,冷汗浸湿了素白中衣。烛光摇曳里,丫鬟青杏端着铜盆,眉间忧色如凝墨。
“又梦魇了?”青杏绞了帕子递来,“今儿是十五,得去凤仪宫请安,迟不得。”
江挽月接过温热的帕子,指尖却冰凉。三年了,自江家满门获罪、她被皇后“慈悲”收养入宫起,这每月十五的噩梦便如约而至。起初是重复那场大火,后来渐渐不同——有时是陌生的殿宇倾塌,有时是看不清面容的人坠下高台。
上个月,她梦见御花园的石桥在雨中断裂。
三日后,二皇子最宠爱的白孔雀坠湖淹死,正死在石桥下。
“姑娘?”青杏见她出神,轻声提醒,“三殿下昨日回宫了。皇后娘娘吩咐,让您今日务必去露个脸。”
谢玄。
江挽月指尖蜷了蜷。那位名义上的“三皇兄”,一年前奉旨巡边,离宫时甚至未曾与她道别。她只记得少年皇子跨马离去的背影,玄色披风在秋风里猎猎作响,像片斩断牵绊的刃。
“知道了。”她起身更衣,选了最不起眼的月白袄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钗。
镜中的人苍白瘦削,唯有一双眼清澈得惊人。母亲说过,江家女子的眼睛都像浸在寒潭里的星子,亮,也冷。
她对着镜子,轻轻弯了弯唇角。
三分温顺,七分恭谨,恰是孤女该有的模样。
今冬第一场雪,在去凤仪宫的路上落了下来。
细盐似的雪粒子沾在鬓边,青杏要撑伞,被江挽月摇头止了。她需要这凉意醒神,更需要时间琢磨那个新鲜的梦——昨夜除了大火,她还梦见一枚滚落台阶的玉佩,龙纹,缺了一角。
“江姑娘安。”
宫道转角,两个梳双髻的小宫女屈膝行礼,低垂的眼睫下却藏着打量。江挽月目不斜视地走过,裙裾拂过青砖上初积的薄雪,未留痕。
凤仪宫的暖香扑面而来时,她听见了那道声音。
“儿臣不敢。”
清冽,沉静,像玉石相叩。
江挽月脚步微滞,在屏风后停下。透过绢纱缝隙,她看见玄衣青年跪在殿中,背脊挺直如松。皇后端坐主位,指尖慢条斯理拨着茶盖。
“不敢?本宫看你敢得很。”皇后轻笑,“北境军权说交就交,倒是替你父皇分忧了。”
“北境已定,儿臣留着兵符反惹猜忌。”谢玄声线平稳,“不如换道恩旨,为母妃重修陵园。”
殿内倏地一静。
江挽月知道这禁忌——谢玄生母容妃,七年前因巫蛊案赐死,葬入妃陵最偏僻的角落。皇后与容妃当年势同水火,这是往心尖上扎针。
“好,好。”皇后搁下茶盏,脆响惊心,“既然你孝心可嘉,本宫便成全你。只是……”
她话锋一转,目光飘向屏风。
“月儿既然来了,怎不进来?”
江挽月深吸口气,敛裙转入殿中。跪下叩首时,能感到一道目光烙在背上,沉甸甸的。
“挽月给娘娘请安。见过……三皇兄。”
最后三字吐出,喉间发涩。
“起来吧。”皇后语气慈和了些,“一年不见,月儿出落得更标致了。过来让本宫瞧瞧。”
江挽月依言上前,任由皇后握住她的手。那双手保养得宜,指甲染着鲜红蔻丹,像某种鸟类的爪。
“玄儿,你瞧瞧,可还认得这妹妹?”
谢玄终于抬眼。
江挽月第一次看清他这一年后的模样。轮廓褪去少年青涩,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唯有一双眼睛还似记忆里深不见底的寒潭。只是眼下多了淡淡青影,是边关风沙留下的印记。
他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一息,又漠然移开。
“自然认得。”
四个字,无波无澜。
皇后笑意深了深:“认得就好。本宫老了,就盼着你们兄妹和睦。正好,玄儿既交了兵权,近日就在宫中好生休养。月儿,你皇兄的听竹轩离你的枕霞阁不远,得空多走动,别生分了。”
江挽月指尖冰凉,垂首应“是”。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监视,或是敲打。皇后从不做无用的安排。
“儿臣领命。”谢玄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好了,都退下吧。”皇后倦怠地摆手,“外头雪大了,玄儿,送你妹妹一程。”
雪已积了薄薄一层,宫道成了绵延的素帛。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沉默只有靴子碾雪的咯吱声。江挽月落后半步,盯着谢玄玄色披风的下摆,那上面用银线绣着暗纹,是竹,还是云?
“怕我?”
他突然开口,没回头。
江挽月一怔,随即温声道:“皇兄说笑了。”
谢玄停下脚步。
她险些撞上他的背,仓促稳住身形抬眼,正对上他回眸的目光。雪光映着他半边脸,明明灭灭。
“江挽月。”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字字清晰,“宫里三年,你倒学会了装乖。”
她袖中的手攥紧,面上却绽出恰到好处的困惑:“挽月愚钝,不知皇兄何意。”
谢玄看了她片刻,忽地笑了。那笑很淡,未达眼底。
“昨晚梦见了什么?”
江挽月浑身血液一凝。
他怎么知道?
“每月十五,你都会惊醒。”他转身继续前行,语气平淡得像在说雪势,“青杏每次天不亮就去太医院取安神香,守宫门的侍卫都认得她了。”
原来如此。她松了半口气,又提了整颗心。
“不过是旧疾……”
“御花园的石桥,上月十五梦见的?”他打断她。
江挽月彻底僵在原地。
雪花落在她睫毛上,融成冰冷的水珠。她看着谢玄转过身,一步步走回她面前。他很高,投下的影子将她完全笼罩。
“二皇子的孔雀死了,死在桥下。”他俯身,气息拂过她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巧合?”
“挽月不明白皇兄在说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努力压稳,“孔雀坠湖,宫里人都知道。”
“是么。”谢玄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物,摊在掌心。
一枚龙纹玉佩,在雪光下泛着温润光泽。
缺了一角。
江挽月的呼吸停了。
那是她昨夜梦中滚落台阶的玉佩,每一道纹路都分毫不差。
“今早,从父皇的台阶上捡的。”谢玄慢慢说着,目光锁着她的眼睛,“据说是昨夜遗落。可父皇昨夜……并未出寝宫。”
雪越下越大,世界一片寂静。
“你梦见了,对么。”这不是问句。
江挽月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她想后退,脚跟却抵住了宫道边的石栏。谢玄向前一步,几乎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江挽月。”他唤她,每个字都像在齿间碾过,“你究竟是谁?”
她仰头看他,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暗色,像暴风雪前的海。有那么一瞬,她几乎以为他要掐住她的脖子,逼问出所有秘密。
但他没有。
他只是抬手,拂去她发间的雪。动作堪称轻柔,指尖却冷得像冰。
“皇后让你看着我。”他收回手,语气恢复了疏离,“那就好好看着。”
说完,他转身离去,玄色身影很快没入漫天飞雪。
江挽月扶着石栏,慢慢滑坐在地。掌心传来刺痛,她低头,才发现指甲不知何时掐进了肉里,渗出血珠,在雪地上洇开一点红。
像昨夜梦中,母亲袖口那朵将烬的玉兰。
远处传来钟声,沉闷地荡过宫墙。
她突然想起谢玄最后那个眼神——不是审视,不是威胁,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像绝望的人在凝视唯一的浮木。
雪落无声。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散在风里。
“三皇兄。”她对着空寂的宫道,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梦里,又看见了什么呢?”
那夜,江挽月没有点安神香。
她坐在窗前,看雪渐渐埋住院中的枯荷。青杏已被屏退,室内只剩一盏孤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颤巍巍的。
谢玄捡到了玉佩。
他猜到了梦的事。
他知道皇后派她监视。
每一条都足以让她万劫不复。江家只剩她一个了,父亲临刑前托旧部送来的血书只有四字:活下去,等。
等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必须活,活到真相大白的那天。
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三短一长,是她与宫外唯一联络人约定的暗号。
江挽月推开窗,寒风卷雪扑进来。一道黑影悄无声息滑入,是个蒙面女子,眼角有颗泪痣。
“小姐。”女子单膝跪下,递上一枚蜡丸,“北境密报。”
江挽月捏碎蜡丸,展开纸条。蝇头小楷,只有一行:
“容妃案有疑,巫蛊人偶出自凤仪宫旧婢之手。婢已灭口,唯其女幸存,藏于西市。”
她瞳孔骤缩。
容妃,谢玄生母。七年前巫蛊案发,容妃宫中搜出诅咒皇帝的人偶,当场赐死。谢玄彼时十五岁,在殿前跪了三天三夜,换来的是一道“削爵禁足”的旨意。
若容妃是冤枉的……
若凶手是皇后……
“幸存者现在何处?”她压低声音。
“属下已安置在安全处。但那女子神志不清,只反复说一句话。”女子顿了顿,“她说……‘玉佩,龙纹,缺一角’。”
烛火猛地一跳。
江挽月想起谢玄掌心的那枚玉佩,想起梦中它滚落台阶的轨迹,想起今日在凤仪宫,皇后拨弄茶盖时,腕间隐约露出的旧疤——像被什么东西烫过。
“继续查。”她将纸条凑近烛火,看它蜷曲成灰,“小心些,最近宫里……不太平。”
“是。”女子犹豫一瞬,“还有一事。三殿下今日回宫后,暗中调阅了七年前容妃案的卷宗,还派人去了妃陵。”
果然。谢玄突然交还兵权,果然是为了重查旧案。
“知道了。”江挽月闭了闭眼,“退下吧。”
黑影如来时般消失。她关紧窗,背抵着冰冷的木格,慢慢蹲下身。
一切都连起来了。谢玄的试探,皇后的敲打,那些光怪陆离的梦,还有江家那场蹊跷的大火——父亲是力主重审容妃案的御史之一,三个月后,江家就以“通敌”之名覆灭。
她曾以为那是巧合。
现在想来,也许是灭口。
指尖又开始发冷,她抱紧膝盖,将脸埋进臂弯。母亲临终前的话在耳边回荡,和谢玄今日的低语重叠:
“活下去,月儿。”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
江挽月抬起头,望向铜镜中苍白的脸。三年了,她戴着温顺乖巧的面具,几乎忘了自己本该是御史府那个喜欢爬树、偷读兵法的江家大小姐。
镜中人眼底,有火星一闪。
她起身走到妆台前,拉开最底层的暗格。里面没有胭脂水粉,只有一枚生锈的钥匙,和半块残缺的玉佩——和谢玄那枚一模一样,只是断裂处能严丝合缝。
这是母亲塞进她手里的最后一样东西。
她曾以为这是父亲的信物,现在忽然明白了。这不是江家的东西,这是容妃的玉佩,是父亲当年查案时找到的证据,是招来灭门之祸的源头。
钥匙轻轻转动,妆台背板悄无声息滑开,露出墙上的暗格。里面整齐叠着几卷书册,最上面是一本《北境风物志》。
她抽出书,翻开。书页被掏空,藏着一沓信笺。
父亲的字迹,力透纸背。
“容妃案,铁证如山,然指向匪夷所思……”
“皇后族弟近日频繁出入西郊别院,行踪诡秘……”
“若有不测,此物可保月儿一命。然切记,非至生死关头,勿现于人前……”
她读到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江家出事前三日。
父亲那时已预感大祸临头。
江挽月一根根擦亮手指,感受着信纸粗砺的纹理。三年了,她像困在蛛网里的飞蛾,看不见出路,也看不清执网人是谁。
直到今日,谢玄将另一枚玉佩摊在她面前。
网,终于显出了一角轮廓。
窗外传来打更声,子时了。
她将一切恢复原状,吹熄烛火,和衣躺下。黑暗中,睁着眼看帐顶模糊的绣纹。
谢玄想查清容妃案的真相。
皇后想掩盖真相,并控制所有知情人。
而她,江家的遗孤,握着另一半真相的钥匙,被困在深宫,每月做着预示死亡与秘密的梦。
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人——送信的泪痣女子,幸存的旧婢之女,父亲信中提及的“盟友”……
棋局已开,她身在局中,退无可退。
远处,听竹轩的方向,隐约传来琴声。是首古曲,《碣石调·幽兰》,琴音孤绝,像雪夜独行的人。
江挽月静静听着。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容妃还在世时,宫中举办过一场琴会。那时她只是个五六岁的孩童,躲在父亲身后,看见高台上抚琴的容妃,眉目如画,指尖流出的便是这首《幽兰》。
而台下,少年谢玄执剑而立,为母妃守着一方清静。
那时阳光很好,没有血,没有火,没有后来的一切。
琴声在某个高音处戛然而止。
余韵散在风雪里,像一声叹息。
江挽月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在黑暗中无声开口:
“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