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房子位于城市边缘,一座被遗忘的昭和风格木造建筑,掩映在一片过度生长的竹林中。晨光透过竹叶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
“就是这里。”安倓停在生锈的铁门前,门牌上“安”字已褪色模糊。
煌敦奴的铃铛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晰:“我能感觉到...很强的残留思念。这里的时间几乎是凝固的。”
樱岸军师从袖中取出三枚铜钱,抛向空中。铜钱旋转落下,两正一反。“宅有灵守,非敌非友。安倓大人,您确定要进去吗?”
“确定。”安倓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有些答案只能在这里找到。”
小白白飘过庭院,她的光芒照亮了荒草丛中的儿童三轮车和褪色的塑料球:“这里...有很多快乐的回忆。但也有些别的东西,像墨迹一样晕染在快乐之中。”
大黄黄用鼻子轻触门廊下一双小小的儿童雨靴:“大人的味道,还留在这里。那个雨天的味道。”
安倓的手指划过门框上一道道刻痕——那是他每年生日时,父亲为他记录身高的标记。最后一道停在十五岁,然后就没有了。
“父亲去世后,我就再没回来过。”他的声音很轻,“叔叔想卖掉这里,我求他保留。我说...总有一天我需要回来。”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熟悉的咔哒声。门开了,灰尘在阳光中飞舞,像是被惊扰的时光碎片。
屋内的摆设几乎和三年前一模一样。茶几上甚至还有半杯水,水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墙上的日历停留在父亲去世的那个月份。
“他走得很突然。”安倓走进客厅,手指拂过沙发扶手,“说是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关于民间传说与心理疗法的关系。然后就再没回来。”
煌敦奴环顾四周,她的目光停在壁炉上方的照片墙上:“这就是您的母亲?”
安倓走过去。照片中的女子穿着简约的白色连衣裙,笑容温暖,眼睛和安倓一模一样。她站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旁边是年轻时的父亲,两人手牵着手。
“我从没见过她本人,只有照片和梦。”安倓凝视着照片,“父亲说她在一场山难中去世,那时我才三个月大。但现在我知道不是这样。”
樱岸走近照片,异色瞳孔微缩:“这张照片...背景里的神社,是百鬼夜行的入口之一。您父母不是偶然相遇的。”
“您是说父亲早就知道母亲的身份?”小白白飘到照片前。
“恐怕是的。”樱岸指向照片角落,那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一个穿狩衣的人影,“看这里。这是百鬼长老会的观察者。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被监视着。”
安倓感到一阵寒意:“所以连他们的爱情都是算计的一部分?”
“不。”说话的是大黄黄,他正用爪子轻轻刨着壁炉前的地毯,“气味不会说谎。这里充满爱的气味——拥抱的味道,欢笑的回响,深夜读书时的宁静...即使是算计的开始,也可以生长出真实的情感。”
煌敦奴点头:“鬼女与凡人的爱情触犯禁忌,正是因为它是真实的。如果只是算计,长老会根本不会在意。”
安倓深吸一口气:“我要去父亲的房间。他有一样东西,我小时候从不被允许触碰——一个上锁的橡木箱子,说是装着母亲的遗物。”
二楼的书房门上贴着一张便条,是父亲熟悉的笔迹:“安倓,当你足够坚强时,打开它。但在此之前,请享受你的童年。——爸爸”
字条边缘已经泛黄。安倓轻轻揭下它,推开门。
书房比记忆中更加拥挤。书架上塞满了关于神话学、民俗学和精神分析的书籍,很多书页间夹着笔记。书桌中央,那个橡木箱子安静地放在那里。
箱子没有锁。
“它本来有一把黄铜锁。”安倓皱眉,“钥匙父亲一直随身携带。”
樱岸检查箱子表面:“锁是从内部打开的。有人——或者说有什么——已经来过这里。”
安倓掀开箱盖。
里面没有他想象中的珠宝或信件,只有三件物品:一本皮革封面的笔记本,一支老式钢笔,还有一面巴掌大的青铜镜。
他先拿起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是父亲的笔迹:
“给我最爱的儿子安倓,当你读到这些时,我应该已经完成了我该做的事。原谅我的谎言和隐瞒,但有些真相,只有在合适的时机揭示才有意义。”
安倓继续翻页。笔记本的内容让他屏住了呼吸——
“六月七日,晴。今天在神社遇见了她。她说她叫‘月见’,但我知道那不是真名。她的眼睛里有整个星空,也有深不见底的悲伤。”
“七月十五日,百鬼夜行之日。月见向我坦白了一切。鬼女,诅咒,百年循环。我本该害怕,但我只感到心疼。她从未选择过自己的人生。”
“九月三日。月见怀孕了。长老会震怒,但她说这是奇迹——鬼女在诅咒期间本不应受孕。她说这个孩子可能是转折点。”
“十二月二十五日。安倓出生了。月见的力量开始迅速衰退,但她笑着对我说:‘现在轮到你了,阳。教导他如何去爱,那会是打破诅咒的唯一钥匙。’”
“安倓五岁生日。月见的最后一天。她在我怀里化为光点消散,但留下一句话:‘告诉安倓,我从未后悔。爱不是诅咒,是祝福。’”
“我开始研究,寻找破解鬼女魔咒的方法。我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魔咒不是自然现象,它是被‘设计’的。第一代百鬼与人间统治者签订了契约,鬼女是活体封印,确保两个世界永不交融。”
笔记到这里中断了几页。再往后,笔迹变得急促:
“我找到了设计图。鬼女魔咒的核心是一个位于无间与现世重叠点的‘平衡之器’。只要它存在,诅咒就会百年循环。但要摧毁它,需要鬼女血脉与凡人血脉的共生者——也就是安倓。”
“代价呢?我不知道。古籍记载模糊,只说‘平衡打破者将承受永恒的悖论’。但我必须尝试,为了月见,为了安倓,也为了所有未来不该出生就背负诅咒的鬼女。”
最后一页,日期是父亲去世前一天:
“明天我将前往黄泉车站,与守钟人完成最后的安排。我的一部分将留在那里,一部分会回到安倓身边,还有一部分...会去尝试做一件不可能的事。安倓,我的儿子,如果你读到这些,请记住:无论你选择什么道路,都不是错误。命运不是写定的书,而是我们每时每刻的选择编织的网。我爱你,永远。”
安倓合上笔记本,泪水无声滑落。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父亲的重量——那个总是微笑的、温和的男人,竟然背负着如此巨大的秘密和决心。
“大人...”小白白用光芒轻轻触碰他的脸颊。
“我没事。”安倓擦去眼泪,拿起第二件物品——那支钢笔。笔身上刻着一行小字:“给阳,用你的文字改变世界。——月见”
他拧开笔帽,笔尖闪着奇异的光泽。当笔尖接触空气时,一行发光的字迹凭空浮现:
“安倓,如果你看到这行字,说明你已经长大了。这支笔能写下只有特定人能看见的文字。用它记录你的旅程吧,也许有一天,你的故事也会帮助某个站在边界上的灵魂。”
字迹消散。安倓小心地收起笔,最后拿起那面青铜镜。
镜面模糊不清,但当安倓凝视它时,影像开始浮现——
首先是他自己,不同年龄段的自己:婴儿时被父亲抱在怀中,五岁时骑在父亲肩头,十岁时与父亲一起读书,十五岁时...站在父亲的墓碑前。
然后影像变化,出现了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场景:年轻时的父亲和母亲,并肩站在一个发光的圆形装置前。装置中央悬浮着一颗晶莹的宝石,散发着温暖又哀伤的光芒。
母亲(月见)的声音从镜中传来,温柔而坚定:“阳,我们真的要做吗?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了。”
父亲的声音回答:“如果是为了安倓,为了所有像我们这样的存在,值得。”
“但代价可能是你的——”
“我知道。”父亲打断她,“但我愿意。爱不就是这样吗?愿意为所爱之人承受代价。”
影像中的两人双手交叠,按在装置上。光芒大盛,然后——
影像戛然而止。镜面恢复模糊。
“那是平衡之器。”樱岸军师的声音带着罕见的颤抖,“您父母尝试过摧毁它,在您出生后不久。但他们...没有完全成功。”
煌敦奴捂住嘴:“所以鬼女魔咒的转移,您母亲提前消散...是因为那次尝试?”
“恐怕是的。”樱岸点头,“他们削弱了它,但没能摧毁。这就是为什么魔咒在您身上产生了变异,为什么您既是载体又是可能的终结者。”
安倓放下镜子,感到一阵眩晕:“所以这条路,他们早就走过。而我,是他们的延续。”
“也是他们的希望。”大黄黄用头蹭了蹭他的腿,“您父亲相信您能做到他们没能做到的事。”
窗外突然暗了下来。不是云遮住了太阳,而是某种更深的阴影笼罩了房子。
“它们又来了。”小白白的光芒变得警惕,“这次不一样...更实体化。”
樱岸迅速画出符咒贴在窗户上:“耳语者不甘心失败,它们想在这里,在您回忆最浓的地方,动摇您。”
墙壁开始渗出黑色的液体,在地板上形成文字:
“看到真相了吗?你的父母是失败者。他们的爱改变不了任何事。你的尝试也会一样。”
安倓看着那些文字,突然笑了。那笑声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笑什么?”墙壁上的文字扭曲变形。
“我笑你们根本不理解。”安倓站起身,手中的钢笔开始发光,“我的父母不是失败者。他们削弱了诅咒,给了我机会。他们用爱在我心中种下了打破循环的种子。”
他走到墙边,用发光的笔尖在黑色文字旁写道:
“而我会走完他们开始的路。不是独自一人,而是带着他们的爱,和我的同伴们一起。”
钢笔写下的字迹爆发出银白色的光,像是月光,又像是初雪。黑色文字在光芒中尖叫、蒸发。
整个房子开始震动,但不是因为破坏,而是因为某种深层的共鸣。照片墙上的照片一张张亮起,父亲和母亲的笑容在光芒中变得更加鲜活。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空气中响起,那是安倓在梦中听过无数次的声音:
“我们的孩子,长大了呢。”
然后是一个温暖的男声,与父亲留下的录音不同,这声音充满生命力:
“我就知道你能行,安倓。现在,去完成我们未完成的事吧。去平衡之器所在的地方,做出你的选择——不是作为棋子,而是作为执棋者。”
声音消散,房子恢复了平静。阳光重新洒入室内,灰尘在光柱中静静飞舞。
安倓转向伙伴们,眼中有着前所未有的清明:“我知道该去哪里了。笔记本最后一页有张地图,父亲标注了平衡之器的确切位置。”
樱岸鞠躬:“那么,请允许我制定路线。我们需要两天时间准备,第三天月圆之夜出发。”
煌敦奴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响声:“我会守护您,直到最后一刻。”
小白白和大黄黄齐声道:“我们也是!”
安倓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书房,将笔记本、钢笔和铜镜小心收好。当他转身离开时,仿佛听到父亲在他耳边轻声说:
“向前走,儿子。不要回头。这次,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是作为幽灵,而是作为你心中的光。”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老房子再次陷入沉睡,但这一次,它守护的不再是悲伤的秘密,而是一个即将开始的、充满希望的新旅程。
竹林小径上,百鬼之子和他的同伴们走向晨光。影子在他们身后拉长,交织在一起,像是无形的誓言。
而远处,在两个世界的边界上,古老的平衡之器开始发出微弱的脉动——仿佛感知到了即将到来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