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结束的第一个周末,阳光晒干了最后一片潮湿。
林朝在整理冰箱时,发现了那个被遗忘的角落——冷冻层最里面,用保鲜膜仔细包好的草莓。标签上是林暮的字迹:「小朝生日,记得吃」。
草莓已经冻了整整一年,表皮结着细密的白霜。他盯着看了很久,最终没有扔掉,而是化开了一小碗,加糖熬成了果酱。
甜得发苦。
社区新来的志愿者小沈敲门时,林朝正在给窗台上的茉莉浇水。那盆茉莉是林暮去世前最后打理的,今年开得格外好,洁白的花朵挤满枝头。
“林先生,下周有健康讲座,您...”小沈话说到一半,看见林朝左手腕上戴着的医院腕带,“您不舒服?”
林朝下意识缩回手:“旧伤复查。”
腕带上确实写着市肿瘤医院,日期是昨天。但他没说的是,复查结果是——早期发现,治愈率95%。
医生反复说:“你哥哥如果也能这么早发现...”
林朝只是点头,缴费,取药。药盒放进抽屉时,他看见里面林暮留下的止痛贴,已经过期三个月了。
晚上煮面时,他习惯性地抓了两把挂面。水开后才愣住,默默捞回一半。面煮好了,他对着两副碗筷发呆,最后把其中一副收进了橱柜深处。
柜门关上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从顶层掉下来。是个铁皮饼干盒,锈迹斑斑。
盒子里没有饼干,只有一沓车票。从本市到邻市肿瘤医院,每周一次,持续两年。最早的那张,日期是他遭遇“风波”前三个月。
票根背面用铅笔写着:
「今天小朝笑了三次」
「他说想喝排骨汤,明天炖」
「止痛药换新牌子,希望副作用小点」
最后一张的日期是林暮去世前一周:「医生说可以试新疗法,但小朝要交房租了...先不治了吧」
字迹很淡,像写的人没什么力气。
林朝坐在昏暗的厨房里,一张张翻看。窗外的夕阳斜斜照进来,给那些泛黄的纸片镀上金色,像极了林暮最后日子里,总爱坐在阳台看的暮色。
门铃响了。是楼下的张阿姨,端着一碗刚包的饺子。
“小朝啊,”她语气小心翼翼,“你哥哥以前最爱吃我家这韭菜馅...…
话没说完就停住了。两个人都想起,去年也是这时候,林暮咳着血还笑着说:“张阿姨的饺子,我能吃二十个。”
现在,二十个饺子摆在桌上,冒着热气。
林朝低头吃了一个,韭菜很香,肉馅饱满。吃到第十个时,他哽住了,起身去倒水。
冰箱门上贴着林暮写的便签:「胃药在左边抽屉,蓝色盒子」。他打开抽屉,药还在,旁边多了一瓶没开封的维生素——是他昨天刚买的。
医生说:要补充营养,提高免疫力。
林暮从前总说这话,往他碗里夹肉,自己只吃青菜。那时他不明白,为什么哥哥总是“没胃口”。
现在他明白了。
却也晚了。
晚上洗澡时,热水器突然坏了。冷水浇下来的瞬间,林朝想起去年梅雨季,也是热水器故障。林暮披着雨衣爬上楼顶检修,下来时浑身湿透,当晚就发了高烧。
“哥,以后别自己修了。”他当时说。
林暮笑着摇头:“请师傅要八十呢,够买一周的菜了。”
现在热水器又坏了。林朝站在冷水里,第一次拨通了维修电话。师傅半小时后上门,检查后说:“零件老化,换新的吧。”
“多少钱?”
“三百五。”
林朝点头:“换。”
师傅边换边闲聊:“这型号早停产了,您真会保养,用了这么多年。”
“是我哥...”林朝顿了顿,“保养的。”
师傅没听出异常,自顾自说着:“您哥哥懂行啊,这阀门每年要上油,管道要清理...”
林朝听着,看着那些被林暮维护了多年的零件一一拆下。最后师傅递过来一个锈死的阀门:“这个该换了,都转不动了。”
阀门内侧刻着一行小字,被水垢遮盖。林朝洗干净后,看清了:
「给小朝攒学费,2015.3」
2015年。他高考那年。林暮白天上班,晚上接私活,半夜还去给人修电器。他总说“不累”,却瘦了整整二十斤。
原来这个阀门,就是那时候换上的。
用了八年,锈死了。
像某种隐喻。
新热水器很好用,水温恒定。林朝站在热水下,久久没有动弹。雾气弥漫开来,镜子里的自己渐渐模糊,恍惚间像是看见林暮站在旁边,笑着说:
“这下好了,冬天不怕冷了。”
他伸手去碰,只触到冰凉的瓷砖。
睡觉前,他打开林暮的旧手机——充电后居然还能开机。相册里最近的一张照片,是去年今日:他趴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林暮的外套。照片边缘露出林暮打点滴的手,针头附近一片青紫。
配文:「小朝今天睡得很香」
再往前翻,几乎全是他的照片:吃饭的,看电视的,甚至发呆的。每一张都标注着日期和简单记录:
「吃了半碗饭,有进步」
「看了新闻频道,可能想找工作了」
「对着窗外看了很久,在想什么呢」
最后一张停在林暮住院前一天。照片里是空荡荡的客厅,阳光很好。配文:
「明天要去医院了。小朝,要好好吃饭。」
林朝关掉手机,躺在黑暗里。窗外传来晚归学生的笑声,年轻,放肆,无忧无虑。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和林暮也这样笑过。在父母还健在的时候,在梅雨季还没到来的时候,在生活还没有变成一滩浑浊积水的时候。
枕头有点湿。他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在哭。
安静的,没有声音的。
像林暮最后那些日子,疼到极致时,也只是咬紧牙关,不发出一点声响。
第二天清晨,阳光依旧很好。林朝起床,做早餐,吃药,给茉莉浇水。生活按部就班,像什么都没变。
只是在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客厅。
阳光洒在沙发上,照着那个林暮常坐的位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在光柱里旋转,像是谁温柔的目光,静静注视着这间屋子,和屋子里努力活着的人。
梅雨结束了。
但雨季留下的水痕,永远渗透在墙里,浸在木纹里,刻在记忆里。
而活着的人,要学会在晴天晾晒伤口。
一遍,又一遍。
直到某天发现——
有些潮湿,终会风干。
有些重量,终能承受。
而爱,是比死亡更漫长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