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的、仿佛有实质重量的、带着陈年尘土和阴湿霉菌气味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林晚晚所有的感官。耳边石板合拢的闷响隔绝了石室里的怒吼与尖啸,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下坠的过程短暂而失重,紧接着是背部重重砸在坚硬潮湿地面上的剧痛,让她眼前金星乱冒,喉头一甜,又是一口血沫呛咳出来。
疼。无处不在的疼。
脏腑移位的钝痛,经脉枯竭的灼痛,精神力透支后的尖锐刺痛,以及膝盖、手肘、后背在粗糙石地上摩擦撞击出的火辣辣的伤。但所有这些疼痛,都比不上胸口那空洞冰冷的、源于母亲最后生机断绝的、撕心裂肺的剧痛。这痛楚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几乎要将她残存的意志也冻结、击碎。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像一具被丢弃的破布娃娃。只有胸口莲花玉佩传来的、微弱但顽强的温热,和眉心那道融入母亲最后印记后留下的、若有若无的清凉麻痒感,提醒着她还活着。
不能停在这里。林建国随时可能找到其他方法打开密道,或者从其他方向追来。苏婉儿体内的“鬼母”残念对血脉的贪婪不会停止。那两个邪修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活下去。母亲用生命换来的机会,不是让她躺在这里等死的。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微弱火星,艰难地抵御着席卷而来的冰冷、疼痛和绝望。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动弹手指。
手指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身体像是灌了铅,又像是被拆散重组,根本不听使唤。强行催动双佩共鸣、引爆“破秽之血”力量的后遗症,此刻才完全显现。她不仅力量耗尽,经脉也受了不轻的损伤,加上内腑震荡和外伤失血,能活着逃进密道已经是奇迹。
黑暗寂静无声,只有她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缓慢沉重、仿佛随时会停跳的搏动声。空气阴冷潮湿,带着地下特有的土腥味和陈腐气息,偶尔有冰凉的水滴从头顶不知多高的地方落下,砸在脸上或旁边的石地上,发出“滴答”的轻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瘆人。
她尝试集中精神,调动观气术。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但眉心那点清凉麻痒感却微微增强了。紧接着,一种奇异的感知,并非视觉,而是某种更直接的、对周围能量和“气”的模糊感应,如同水波般以她眉心为中心,缓缓荡漾开来。
她“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这新生的、似乎融合了母亲部分灵魂印记和“破秽之血”力量的感知。她“看”到自己正躺在一条狭窄、低矮、似乎天然形成的岩石通道里,通道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方。通道的岩壁粗糙潮湿,布满苔藓,散发着淡淡的、属于大地的灰黄色气息。而在她身下和周围的岩层深处,她能隐隐感觉到数道或温暖、或阴寒、或平缓、或湍急的、不同性质的“地脉”之气在缓慢流淌。其中一道阴寒沉滞的地脉之气,与老宅上方那暗红邪阵的气息隐隐有所勾连,但在此处已经非常微弱、驳杂。
这感知还很模糊,范围有限,但足够了。至少让她知道,自己不是在绝路,这条密道确实存在,而且似乎利用了某种地脉走向来隐蔽。
她必须动起来。趁这感知还能维持,趁追兵未至。
她开始尝试一点一点地、如同瘫痪病人复健般,活动自己的肢体。先是指尖,然后是手腕,手肘……每动一下,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肌肉不听使唤的酸软。她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黏腻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她终于勉强撑起了上半身,靠在冰冷潮湿的岩壁上。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让她眼前发黑,喘息如风箱。
她从贴身处,摸索出那截包裹着“引魂香残片”的血布。隔着布,依然能感觉到其中阴邪的甜腻和林建国那冰冷的标记。她没有打开,只是将其紧紧握在手中。残香的气息虽然邪恶,但其中林建国的标记,此刻却成了她判断追兵距离和动向的“信标”。只要这标记的感应没有剧烈靠近或增强,就说明追兵暂时还没找到入口,或者被其他事情耽搁了。
稍稍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松完,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猛然袭来。失血过多,体力透支,精神力枯竭……她的身体已经亮起了红灯。
她颤抖着手,摸索向胸口。莲花玉佩依旧温热,但温度比之前又低了一些,光芒内敛。莲苞旧佩则一片冰凉死寂,裂痕似乎更多了。她尝试引导玉佩中残存的暖流,但回应极其微弱,如同将熄的烛火。
难道真要死在这无人知晓的地下密道里?像一只被困死在地穴中的老鼠?
不!绝不!
母亲最后的眼神,那带着欣慰与期盼的眼神,如同烙印,刻在她的灵魂深处。
“晚晚……活下去……”
她猛地吸了一口阴冷潮湿的空气,冰凉的空气刺激着灼痛的喉咙和肺部,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她将手中的血布残香小心塞回怀里,然后双手撑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一点,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沿着感知中通道延伸的方向,开始向前爬行。
爬。只能用爬。
粗糙的石砾磨破了手掌和膝盖早已伤痕累累的皮肤,冰冷的污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裤,带来刺骨的寒意。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疼痛和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黑暗如同有形的墙壁,挤压着她的视线和心神。只有眉心那点清凉的感知,如同黑暗中的微光,勉强指引着方向。
她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爬了多远。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疼痛、寒冷、疲惫和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她的意志。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黑暗似乎开始旋转,出现各种光怪陆离的幻影。母亲温柔的笑脸,林建国狰狞的面孔,苏婉儿血红的眼睛,血池翻涌的暗红……交织闪烁。
“不能睡……不能停……” 她咬破早已伤痕累累的嘴唇,用疼痛刺激自己,在心中反复默念母亲遗录中的静心口诀,尽管收效甚微。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身体再也无法挪动分毫的临界点——
眉心那点清凉麻痒的感觉,毫无征兆地,骤然变得清晰、强烈!仿佛一颗被尘埃掩盖的明珠,骤然被擦拭干净,绽放出温润而坚定的光芒!
紧接着,一股微弱、却无比纯净温暖的能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从眉心印记深处缓缓流淌而出,瞬间流遍她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浸润她干涸疼痛的经脉,抚慰她濒临崩溃的精神!
这能量……与莲花玉佩同源,却又更加深邃、更加包容,带着母亲灵魂特有的温柔与坚韧!是母亲最后馈赠的印记,在她生命垂危、意志坚守的时刻,被真正激活了!
温暖的能量所过之处,剧烈的疼痛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冰雪,开始缓缓消融。冰冷的身体恢复了一丝暖意。枯竭的经脉如同久旱逢甘霖,贪婪地吸收着这纯净的能量,虽然远未恢复,但那种濒死的空虚和无力感被驱散了大半。更重要的是,她几乎熄灭的精神之火,被这股温暖坚韧的能量重新点燃,稳定下来。
林晚晚趴在地上,贪婪地感受着这股救命的暖流,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妈……是你在保护我吗?即使离开了,你也还在用最后的方式,守护着我……
随着眉心印记能量的滋养,她对周围环境的感知也变得更加清晰、范围更广。她“看”到这条通道在前方不远处开始向下倾斜,变得更加狭窄湿滑,而在更深处,似乎有不止一条岔路,地脉之气也变得复杂起来。同时,她隐约感觉到,身后极远极远的地方,那属于“引魂香残片”上林建国标记的感应,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虽然依旧遥远,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静止。
追兵,可能已经找到入口,或者正在尝试其他方法追踪!
这个认知让她心中一紧,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和暖意,瞬间化为了更强烈的求生欲。不能停!必须继续前进,找到地图上标注的出口!
她挣扎着,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这一次,比之前轻松了许多。眉心印记持续散发着温润的能量,虽然不强,却源源不断,稳定地滋养着她。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选择了一条地脉之气相对平稳、且似乎隐隐向上延伸的岔路,手脚并用地向前挪动。依旧是爬行,但速度比之前快了一些,动作也稍微协调了一些。
通道越来越狭窄,有些地方甚至需要侧身才能勉强通过。岩壁上的水汽更重,滴滴答答的水声不绝于耳。空气更加阴冷,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类似硫磺的异味。地脉之气的感应也变得紊乱,时而有温暖的气息拂过,时而又被阴寒的气流打断。
她心中警惕,按照皮质地图的模糊记忆,结合此刻的感知,小心地选择着路径。地图毕竟年代久远,且只是示意图,这地下密道又显然利用了复杂的地脉和天然洞穴,实际走起来困难重重。
就在她通过一段尤其低矮潮湿、需要匍匐前进的段落,前方隐约传来微弱的水流声,似乎空间变得开阔了些时——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摩擦过岩石表面的声音,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
不是水声,不是风声。
林晚晚的身体瞬间僵住,屏住呼吸,眉心印记的感知提升到极致,向前方“探”去。
在前方大约十几米外,通道似乎连接到一个稍大的天然洞窟。洞窟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发出微弱磷光的奇异苔藓,提供了极其暗淡的光源。而在那暗淡的光影中,她“看”到了一些东西在缓缓蠕动。
不是老鼠,也不是蛇。
那是一些……半透明的、形态模糊不定、仿佛由最精纯的阴寒地脉之气和某种残留怨念凝聚而成的、如同影子般的“东西”。它们没有固定的形状,时而拉长如带状,时而蜷缩如球,在洞窟地面和岩壁间无声地游弋、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它们散发着一种纯粹的、对生灵充满排斥和侵蚀意味的阴冷气息。
是“地煞阴灵”!一种在某些特殊地脉交汇、阴气长期郁结之地,自然孕育出的、没有智慧、只有本能的阴性精怪!它们会本能地攻击、吞噬靠近的一切阳气与生命气息!
皮质地图上根本没有标注这个!是地图遗漏了,还是这几十年来新形成的?
林晚晚的心沉了下去。前有地煞阴灵拦路,后有追兵可能逼近。她现在的状态,对付一两个普通阴灵或许勉强,但看前方洞窟中那影影绰绰的数量,硬闯过去,恐怕瞬间就会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怎么办?退回去?后面的岔路也可能有危险,而且离追兵更近。
绕路?她对这迷宫般的密道根本不熟,乱闯可能死得更快。
难道……要被困死在这里?
她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岩壁,剧烈的心跳在狭窄的通道中回响。眉心印记的温润能量似乎也感应到了前方的威胁,微微波动着。
就在这进退维谷的绝望时刻,她忽然感觉贴身收藏的、那枚一直冰冷死寂的莲苞旧佩,轻轻动了一下。
不,不是动,是它表面那些蛛网般的裂痕中,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淡金色光晕,再次闪烁了一下。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带着悲伤与安抚意味的意念,顺着玉佩与她紧密的联系,传入她的意识。
那意念并非来自母亲最后的印记,而是……来自这枚玉佩本身?或者说,来自这枚玉佩深处,封存的、属于她前世的、那些破碎痛苦记忆的深处?
那意念指向的,并非如何战斗或躲避,而是一个简单的、近乎本能的“认知”:
这些“地煞阴灵”……畏惧强烈的、纯粹的情绪火焰,尤其是……极致悲伤与恨意交织而成的、冰冷的灵魂之火。
而她,此刻最不缺少的,就是恨。对林建国的恨,对苏婉儿的恨,对那邪阵的恨,对这扭曲命运的恨,以及……对母亲逝去的、无边无际的、冰冷刺骨的悲伤。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形。
她缓缓低下头,看向手中那枚裂痕蔓延的莲苞旧佩。这枚玉佩承载了她前世的痛苦,也伴随她重生归来。它已近乎破碎,力量尽失,但其中是否还残留着最后一点……与她的灵魂、与她的恨意共鸣的“本质”?
她闭上眼,不再试图压制胸中那滔天的恨与悲。反而,她将它们如同燃料,疯狂地灌注进手中的莲苞旧佩,灌注进那一道道狰狞的裂痕之中!
“嗤——”
莲苞旧佩猛地变得滚烫!并非莲花玉佩那种温暖的烫,而是一种仿佛要燃烧殆尽、同归于尽般的、冰冷的灼热!裂痕中那微弱的淡金色光晕骤然明亮,却不再温润,而是充满了哀恸与毁灭的气息!
紧接着,一点如豆的、颜色苍白中带着淡金、明明在“燃烧”却散发着刺骨寒意的“火苗”,从玉佩最深的一道裂痕中,摇曳着升腾而起,悬浮在林晚晚的掌心上方。
这“火苗”没有温度,却仿佛能冻结灵魂。它映照着林晚晚苍白冰冷、眼神却燃烧着焚天恨意的脸。
她托着这朵奇异的、由莲苞玉佩最后本源与她自身极致恨意共同点燃的“心火”,抬起头,望向洞窟中那些游弋的、仿佛察觉到什么、开始变得躁动不安的“地煞阴灵”。
然后,她一步,踏入了洞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