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楼的地下,并非想象中逼仄潮湿的地窖。
当那扇隐藏在一楼西北角杂物间地板下、被厚重青石板掩盖的暗门,在福伯枯瘦手掌的推动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滑开时,一股比梅林浓郁十倍、也阴冷十倍的甜腻焚香混合着陈年血腥的诡异气息,如同沉睡巨兽苏醒后的第一口吐息,猛地喷涌而出,瞬间充斥了林晚晚的感官。
台阶向下延伸,深不见底。两侧粗糙的石壁上,每隔几步便嵌着一盏幽绿色的长明灯碗,灯油是粘稠的暗红色,燃烧时散发出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和微弱的光,将整个向下的通道映照得光影摇曳,鬼气森森。空气粘稠沉重,每一步踏在石阶上,都仿佛踩在某种活物的冰冷皮肤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林建国走在最前面。他已换下黑袍,穿着一身暗红色、绣着繁复扭曲金色符文的古怪祭袍,长发用一根乌木簪子束起,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唯有那双眼睛,在幽绿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全神贯注的冰冷光泽。他手中托着一个尺余见方的漆黑木盘,盘中盛放着几样看不清具体模样的物件,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
苏婉儿跟在他身后半步。她已经“醒来”,或者说,被强行唤醒。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泛着死气的青白,眼神空洞麻木到了极点,仿佛两潭凝结的冰湖。她换上了一身与林建国祭袍款式相仿、但颜色是惨白色的长裙,裙摆曳地,行走间悄无声息,如同一抹游荡的幽魂。她胸口那道暗红连接线,此刻粗壮凝实如同实质的血管,散发着稳定的、与下方深处某物共鸣的暗红光芒,牢牢地将她与林建国、与这地宫深处连接在一起。
林晚晚走在最后,被福伯无声地“陪同”着。她依旧穿着那身脏污未换的衣物,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眼神里充满了“恰当”的恐惧、茫然和虚弱,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被强行带入恐怖之地、吓破了胆的普通女孩角色。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冰冷表象下,心脏正以某种压抑的规律沉稳跳动,灵台一片冰晶般的清明。胸口的莲花玉佩持续散发着温热,袖中暗藏的“定神针”冰凉沉凝,贴身收藏的皮质地图和引魂香残片,是她绝境中仅有的筹码。
越往下走,空气越冷,那股甜腻血腥的气味也越发浓烈。石阶的尽头,是一扇更加厚重、通体漆黑的石门。石门表面光滑如镜,隐约倒映出幽绿的灯光和他们扭曲变形的影子。在石门中央,雕刻着一尊与林晚晚记忆中、也与母亲遗录描述中一般无二的浮雕——三头六臂,面目狰狞,六只手臂或结印,或持古怪法器,或向下虚抓,仿佛要攫取门后的一切生机。正是“夺运鬼母”神像。
林建国在石门前停下,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左手,伸出食指。指尖并未见血,但当他的手指按在鬼母神像额心的位置时,一圈暗红色的涟漪以他指尖为中心,瞬间扩散至整个石门。浮雕上鬼母的六只眼睛,同时亮起了幽红的光。
“轰隆隆——”
沉重的石门,向内缓缓开启。
更加庞大、更加精纯、也更加狂暴邪恶的暗红气息,如同决堤的血海,从门内汹涌而出,几乎将门外的几人淹没!林晚晚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眼中适时地流露出极致的惊恐。莲花玉佩的温热瞬间飙升,淡金色的护罩竭力张开,才勉强抵御住这股直冲灵魂的污秽冲击。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后又经人工开凿的穹顶石室。
石室呈圆形,约有半个篮球场大小,穹顶高耸,布满了湿滑的苔藓和倒悬的钟乳石。地面中央,是一个占据了石室大半面积的、深约三尺的圆形池子。池中并非清水,而是浓稠如浆、不断缓慢翻滚冒泡的暗红色液体,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和那股甜腻焚香的根源气息——是血池!无数暗红色的、如同有生命般的能量流,从血池底部蒸腾而起,在上方交织汇聚,形成一个庞大而诡异的暗红色能量漩涡,缓缓旋转。
在血池正中央的上方,悬浮着一尊与石门浮雕一模一样、但更加巨大、更加栩栩如生的“夺运鬼母”神像!神像并非实体,而是由最精纯的暗红邪气凝聚而成,三张面孔表情各异——愤怒、贪婪、诡笑,六只手臂虚张,仿佛在操控着整个血池和能量漩涡。神像的心脏位置,有一团拳头大小、如同黑色太阳般不断搏动、散发着令人绝望窒息气息的核心——那就是邪阵阵眼,也是“窃命转生”术的力量源泉!
而在神像下方,血池的边缘,正对着林晚晚他们进来的方向,矗立着三根同样由暗红邪气隐约凝聚而成的、扭曲的柱子。左右两根柱子是空着的。中间那根柱子上……
林晚晚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中间那根柱子上。
一个瘦得几乎脱形、几乎与身后柱子阴影融为一体的女人,被几道暗红色的、如同烙铁般灼热的光链,死死地锁在柱子上。她低着头,长发披散,遮住了面容,身上穿着一件破旧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单薄衣衫,裸露出的手腕脚踝骨节突出,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痕。但即便如此,她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带着一种历经无尽折磨也未曾折断的傲骨。
是母亲!周清婉!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母亲被如此非人地囚禁折磨,林晚晚还是感觉到一股撕裂心肺的剧痛和滔天的恨意,瞬间冲垮了她的冷静,几乎让她当场失控!她死死咬住舌尖,浓烈的血腥味和剧痛让她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呆滞”和“恐惧”,但垂在身侧的双手,指甲已经深深嵌入了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的石地上,瞬间被地面吸收,了无痕迹。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又或者是被新鲜的血腥气刺激,柱子上的女人,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抬起了头。
长发向两侧滑落,露出一张消瘦得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却依旧能看出昔日清丽轮廓的脸。她的皮肤是一种长期不见天日的、病态的青白,嘴唇干裂渗血,但那双眼睛——那双与林晚晚有七八分相似的、原本温柔如水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两簇微弱却无比顽强的、混合了无尽痛楚、刻骨恨意,以及……在看到林晚晚瞬间,骤然爆亮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激动与悲哀的火焰!
母女二人的目光,在弥漫着血腥与邪恶的石室中,穿越二十三年漫长的痛苦与分离,穿越生与死的界限,第一次,真正地对上了。
没有声音。但林晚晚清晰地“听”到了母亲灵魂深处传来的、那一声包含了千言万语的、泣血般的呼喊:“晚晚……”
也在同一瞬间,她感觉到了贴身收藏的那枚失效的莲苞旧佩,猛地传来一阵极其剧烈的、充满哀恸与共鸣的震颤!而胸口的莲花新佩,也骤然升温,暖流中带上了一丝悲愤的意味。
“清婉,你看,”林建国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滑过冰面,打破了这无声的凝望。他站在血池边,侧身对着周清婉,也对着林晚晚,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近乎愉悦的笑意,“我们的女儿,终于来了。来见证,也来……成全,我们林家最后,也是最伟大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