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长安城墙的雉堞时,太子刘据的卤簿已在街心排得整肃。打头的斧钺手戴着鹖冠,朱红抹额勒住浓眉,手中青铜斧刃映着晨光,泛着冷硬的光;后面跟着鼓吹手,埙声裹着竹笛的清响,吹得街旁老槐树的枝叶都晃了晃。无心站在仪仗右侧,青布衫沾着晨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胸前的龙纹玉佩——那是战国时郢都玉工的手艺,龙角已被岁月磨得圆润,却还留着他前世藏在战乱里的温度。
刘据从驷马安车上下来时,玄色朝服的袖角扫过车沿的鎏金衔珠饰件。他望着无心,腰间的玉钩随着动作晃了晃,声音里带着点刚从险境脱身后的松弛:“先生救我性命,若不嫌弃,便与我同乘吧——这卤簿要走半刻钟,站着怕累。”
无心抬眼,看见车舆里铺着浅紫色的织锦褥,案上青铜薰炉飘着松烟,烟缕绕着车顶上的鎏金朱雀雕饰打旋。他摇了摇头,指节轻轻敲了敲腰间的青铜剑——那是从围攻刘据的黑衣人手里夺的,剑身上“汉武三年”的铭文还沾着血渍:“我站着,能看看长安。”
刘据笑了,转身吩咐侍从搬来一张黑漆木案,摆上陶杯与蜜浆:“那先生且坐,这蜜浆是剑南道进的,甜而不腻。”说罢便扶着车辕上了车,掀帘时还回头道:“先生要是觉得闷,便跟我说说话——我也想听听战国时的事。”
卤簿动了。鼓吹手的埙声转了个调,吹的是《鹿鸣》的片段,可无心听着,总觉得比前世齐国宫廷里的演奏少了几分古意——像被磨去棱角的玉,少了些血性。街旁的百姓早已跪伏在地,穿粗布的妇人用袖口捂着孩子的嘴,怕哭声惊了仪仗;卖胡饼的老翁把担子往墙边挪了挪,胡饼的香气混着晨露飘过来,让无心想起战国时邯郸城的炊饼摊——那时的饼上撒着粗盐,咬一口能尝到汗水的咸味。
仪仗走至太子宫朱门前时,晨露已经干了。两尊铜狮蹲在台阶两侧,鬃毛上沾着昨夜的蛛网,铜色泛着旧旧的青。门楣上的“太子宫”匾额是隶书,墨色里透着点暗——无心盯着匾额右下角的裂缝,那里渗着淡淡的阴气,像蛇信子似的舔着他的指尖。他的玉佩突然发烫——这是他能感知阴阳的预警,说明宫里的邪祟,已经近了。
刘据下车时,玄色朝服的下摆扫过台阶上的青苔。他伸手虚引着无心:“先生请。”侍从们都愣了——太子从未让外臣走在自己身侧,可刘据不管这些,率先跨进了朱门。门轴转动的声音像老妇人的咳嗽,撞在门楣上的铜铃上,发出清脆的响。
门内是条青石板路,两旁的槐树长得遮天蔽日,连晨光都漏不进来。无心踩着青石板,能感觉到鞋底传来的凉意——不是晨露的凉,是阴气浸进石头的冷。他抬头,看见槐树上挂着一串褪色的铜铃,铃身刻着歪歪扭扭的符纹,像是没学全的驱邪咒。突然,一阵风从巷子里卷过来,铜铃无风自动,震得他耳尖发疼。
“这铃是去年皇后让人挂的。”刘据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摸着槐树干上的裂痕,指腹沾了点青苔,“说能驱邪,可上个月开始,太子宫就不太平——每晚都有哭声,侍卫去查,却什么都找不到。”
无心望着那串铜铃,玉佩的温度越来越高。他知道,这铃上的符纹是半吊子,不仅没驱邪,反而引了阴气过来。可他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跟着刘据继续往里走。青石板路的尽头是正殿,朱红门帘垂着,里面飘出一缕香——是掺了朱砂的驱邪香,可香味里裹着股腐臭,像埋在地下的尸体。
侍从们跟在后面,窃窃私语的声音像蚊子叫。无心听见有人说:“这小子是什么来历?太子居然让他走在身边。”另一个声音压低了:“管他呢,等会进了正殿,有他好看的——昨晚王侍卫在偏殿看到了……”后面的话被风卷走,可无心已经猜到——太子宫里的邪祟,比他想象的更凶。
刘据站在正殿门口,回头对无心笑:“先生稍等,我去换件常服,等会摆宴为你接风。”他刚要掀帘进去,突然停住,指着殿角的桂树说:“那棵桂树是我八岁时种的,今年开的花特别香——等会让厨房做桂花糕,先生一定要尝尝。”
无心望着那棵桂树,枝叶间缠着一缕黑气,像蛇一样爬进了树干。他指尖掐了个清心诀,黑气突然缩了回去,躲进了桂树的年轮里。刘据没看见这些,掀开帘进了正殿,侍从们也跟着鱼贯而入,只剩下无心站在桂树旁边,望着黑气消失的地方,眼睛里泛起冷光。
风又吹起来,铜铃的响声更急了。无心摸了摸胸前的玉佩,轻声说:“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空气里突然泛起涟漪,一个穿月白衫的女子从桂树后面飘出来。她的头发披散着,脸上沾着血痕,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混着血滴在青石板上:“你……你能看见我?”
无心点头,声音平静:“我是无心。你为什么留在这?”
女子突然扑过来,指甲尖泛着青灰,却穿不透无心周身的金光:“他们杀了我!他们说我勾引太子,把我埋在桂树底下!我要找他报仇!”
无心抬手,指尖射出一道温和的金光,打在女子的额头上。女子惨叫一声,倒飞出去,撞在桂树上。她捂着额头,瞪着无心:“你是道士?你要帮他?”
“我帮理不帮人。”无心蹲下来,声音放轻了些,“谁杀的你?”
女子的哭声低了下去,她抱着膝盖蹲在地上,肩膀发抖:“是……是江大人的人……他们说我坏了太子的名声,要用我的血祭旗……”
江大人?无心想起那个奉命来捉鬼的江充——昨天在太子宫门口,他见过那个人的背影,穿深衣,腰间挂着个装符纸的锦囊,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原来,这邪祟的背后,已经有了他的影子。
正殿的门帘突然掀开,刘据的声音传出来:“先生?”
无心回头,看见刘据穿着月白常服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块桂花糕。他笑着晃了晃:“先生怎么站在那?来尝尝这糕,刚蒸好的,还热着呢。”
无心转身,把女子的事藏在心里。他走到刘据身边,接过桂花糕,咬了一口——甜津津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苦。远处的铜铃还在响,风里传来一丝熟悉的气息——是江充的香囊味,像蛇一样钻进了他的鼻子。
刘据咬了口桂花糕,指着殿外的槐树说:“先生要是喜欢这园子,以后便常来——我这儿有很多书,都是春秋战国时的竹简,先生要是想看,随时都能拿。”
无心望着殿外的桂树,枝叶间的黑气又冒了出来,像在窥探着什么。他把桂花糕咽下去,轻声说:“好。”
此时,太子宫的后门处,江充正站在槐树下,望着正殿的方向。他摸着腰间的锦囊,嘴角扯出个阴鸷的笑:“太子居然带了个道士回来……不过没关系,等他死了,这太子宫,就是我的了。”
风卷着桂花香吹过来,江充的香囊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巫蛊娃娃——娃娃的胸口插着根银针,上面刻着刘据的名字
无心应了一声,转身时指尖还留着那女鬼阴气的凉意——像沾了晨露的青竹,渗进皮肤里。刘据已经掀了正殿的珠帘,暖香裹着桂花糕的甜气涌出来,他回头笑:“先生快来,这糕凉了便失了滋味。”
跨进正殿门槛时,无心的青布衫扫过帘下的玉坠,叮的一声轻响。殿内鎏金铜灯燃着鲸油,火焰晃得梁上彩绘云纹都动了——那云纹是汉代样式,卷边比战国时的更圆润,像被揉过的纸团。案上蜜浆还冒着热气,陶杯印着“长乐宫”款识,是宫里赐的。
刘据坐下来,手指敲了敲案上竹简:“这是昨日太傅送的《春秋》,先生要是想看,晚些让侍从送过去。”他拿起块桂花糕,糖霜沾在唇角:“我小时候总偷摘桂树花,母后说吃多了牙痛,可我偏要——后来肿了腮,父皇还笑我像偷蜜的小蜂。”
无心望着他眼角笑纹,想起战国稷下学宫的少年们,围坐啃菰米糕谈天说地的模样。可那些脸都模糊了,像被水浸过的帛书,只剩零碎影子。他捏起桂花糕,糕体温度透过指尖传来,甜香裹着桂树清苦——和前世郢都桂糕不同,那时加茱萸,辣得舌头发麻。
“战国时的糕,是什么味道?”刘据突然问,眼睛亮得像星子。
无心摩挲陶杯沿,杯沿两道细裂纹是岁月痕迹:“郢都菰米糕,加茱萸蜂蜜,辣中带甜。楚宫宫女会晒桂花瓣混进去——可战争起来,连菰米都吃不上,只能啃树皮。”
刘据笑容淡了,手指攥紧腰间“平安”玉钩:“先生经历过战争?”
无心点头,望向殿外桂树——黑气正顺着树干往上爬:“长平之战时,我在邯郸城,见堆积如山的尸体,血把护城河都染红了。”
殿内空气一沉,刘据刚要说话,窗外骤起风,吹得珠帘哗啦响。无心玉佩猛地发烫,他抬眼——那穿月白衫的女子正飘在殿门口,眼泪混着血滴在青石板上。
“她……还在?”刘据后背发寒,什么都没看见,却觉阴风裹着桂香往脖子里钻。
无心指尖掐诀,女子身影清晰了些:月白衫沾泥,发间缠桂枝叶。他对刘据说:“她是江充的人杀的,埋在桂树底下。”
刘据霍地站起,玉钩撞在案角:“江充竟敢在太子宫杀人?”
“不止。”无心指殿外桂树,黑气正往树洞里钻,“他还埋了引阴气的东西,这太子宫的阴魂,都是他招来的。”
刘据咬牙吩咐侍从:“去把江充找来!我要问个清楚!”
侍从脚步消失后,无心走到殿门口,指尖射出金光打在桂树干上。黑气惨叫着缩成一团,钻进树根。他回头:“得找到她尸身安葬,不然阴气散不了——找向阳桃树下,桃枝驱邪,魂儿能安。”
此时后门处,江充正蹲在地上捡巫蛊娃娃。娃娃胸口针插着刘据名字,被血浸得发黑。他冷笑一声塞进锦囊,随从凑来:“大人,太子要找您。”
江充眯起眼,像条准备扑食的蛇:“告诉里面的人,把那女子尸身再埋三尺,撒朱砂。”
随从领命而去,江充望着正殿方向,嘴角扯出阴鸷笑:“太子和道士,倒真是好兴致——等阴气够重,他们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风卷桂香时,无心正站在殿门口望长安天空。云朵像揉碎的棉絮,远处钟鼓楼传来晨钟,比战国编钟更亮,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冷。刘据递来蜜浆:“先生喝口压惊。”
无心接过,陶杯温度透过掌心——像前世母亲熬的姜茶,可母亲的脸,早记不清了。他喝了一口,甜香裹着松烟味:“长安的天,比战国时蓝。”
刘据笑:“等先生住久了,就知道长安的好——春有牡丹,夏有荷,秋有桂,冬有雪。”
话音未落,侍从脚步匆匆回来:“太子,江充大人到了。”
江充走进正殿时,还挂着虚伪笑:“太子找臣何事?”
刘据指着桂树,声音淬冰:“你为什么杀那女子?为什么在桂树埋东西?”
江充作揖:“太子冤枉!那女子是失足落水,臣只是埋了她免坏名声。”
无心上前一步,指尖点着他锦囊:“那里面的巫蛊娃娃,是怎么回事?”
江充脸色突变,后退半步按住锦囊:“你、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你在桂树撒朱砂引阴气。”无心声音冷得像千年冰,“江大人的手段,太脏了。”
江充额头渗汗,刚要辩解,刘据断喝:“江充滚出太子宫!从今往后,不许踏入半步!”
江充咬着牙作揖,走到门口时回头,眼神像淬毒:“道士,咱们走着瞧。”
刘据气得发抖,无心拍他肩膀:“别气——他的狐狸尾巴,迟早会露出来。”
此时长安街上,卖胡饼的老翁还在喊,小孩笑声飘得很远。无心望着城墙雉堞,阳光洒在城砖上泛金——长安的天确实蓝,可蓝天下的阴影,比战国时更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