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明天济南会降温,连风都学会提前预告离别了。邮筒锈迹斑斑的锁眼里,还卡着我第三十七次没能送出去的信,信的边角被雨水反复舔舐,已经变得毛茸茸的,像一只被遗弃的雏鸟翅膀。
你好久没给我写信了。
久到信箱的空壳里积满了灰尘,久到连那只总来啄食面包屑的麻雀,都换了三茬羽毛。
济南的雨季总是连绵成片,不是滂沱,是那种细密、粘稠、无休无止的渗透。苦涩的雨滴划过玻璃,在窗棂上蜿蜒出曲折的河床,最终在窗台汇聚成一小片绝望的湖泊。倒映着模糊的脸和身后空荡荡的房间。当巧,楼下的朽木不知何时,竟从腐败的树心里,挣扎着拱出一簇怯生生的嫩芽。青柠酸涩的表皮在我掌心被无意识地挤压,果肉汁液瞬间迸溅出来,带着尖锐的、不容置疑的酸楚,顺着喉咙的巷腔一路下坠,滚烫地灼烧着,最后在最深处那片荒芜的土壤里,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一片无法拔除的荆棘。
我在等你。
也在等一封,永远也不会有的回信。
这等待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徒刑。我的刑具是这连绵的雨声,是信箱空洞的回响,是日历上被你名字钉死的一个日子。
我开始数屋檐滴落的雨珠,一颗、两颗……企图用这单调的计数来填满心脏巨大的空洞。数到第七百一十八颗时,指尖冰凉,视线模糊。雨声里似乎夹杂着别的声响。我踉跄着下楼,打开那冰冷的铁皮信箱——里面没有信,只有一片早已失去水分、蜷缩成灰褐色的铃兰。干燥的花瓣脆弱得像一触即碎的蝶翼。
邮差蹬着那辆吱呀作响的旧单车路过,停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说:“小伙子,最近是济南雨季,这信箱还在外面,沾了水,你那些信上的字都印在白纸上了,蓝紫色的,挺好看,就是怪可惜的,对了,你的信到底要送到哪去啊,我看你信封上只有名字,没有地址啊。”
我怔住,雨水顺着发梢滑进衣领,激起一阵寒颤。蓝紫色的雾……我猜,或许是某个和我一样溺毙在等待里的人,在绝望的深海里,向同样不会回航的灯塔,投递着永不抵达的求救信号。
那个人,也是我。
那些没能寄出去的信,被我一张张拿了回来。它们曾经承载着滚烫的心跳、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青春期那些被雨水泡得肿胀、最终也没能说出口的爱恋。我把它们叠成小小的纸船,在一个同样下着冷雨的黄昏,我把它们放进了楼下浑浊的积水里。纸船摇摇晃晃,载着那些沉甸甸的、从未启航过的秘密,顺着水流漂向未知的下水道深处。雨水打湿了纸的边缘,墨迹晕开,再无声无息地沉没,连一个涟漪都不舍得于留下。
邮筒的铁锈已经爬上第七道纹路,我仍在收集所有关于你的碎片:便利店最后一颗草莓硬糖的包装纸,图书馆旧书架上你总爱翻的诗集,还有每个雨夜信箱里神秘的铃兰。他们说执念会化作青苔,可我宁愿溺死在这片潮湿的记忆里,等一场永远不会停的雨,等一个永远不会拆开的信封。
林惊惘
2019.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