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空调的低吟重新占据主导,将方才转子引擎的余威和法赫德带来的躁动热浪一丝丝抽走。哈立德深吸一口气,那口淤积在胸口的、混杂着怒意、困惑和荒诞感的浊气,被强行压下。他需要理解,而不是再次被情绪裹挟。他走回书桌后,沉甸甸的座椅发出轻微的声响。目光在两个儿子之间扫过,一个依旧沉浸在顶级超跑的炫目光晕里,另一个则静立原地,仿佛刚才那番关于机械美学的狂热布道从未发生。
“法赫德,拉希德,”他开口,声音刻意放缓,带上了一种近乎笨拙的、试图进行父辈沟通的努力,“你们……都爱车。” 他斟酌着用词,避开那些敏感的词汇,如“噪音”、“恶魔”、“毁灭”,“告诉我,你们究竟爱它们的什么?还有,一个月后多哈的那场……盛会,”他谨慎地选择了中性词,“你们有什么具体的打算?我是说,关于车的那部分。” 他特意补充,将“石油峰会”轻轻推到了背景里。
法赫德几乎立刻接话,眼眸里的光彩再次被点燃,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遍。他上前一步,语调流畅而充满展示欲:
“父亲,这关乎品味与身份的展示。我已委托帕加尼为我独家定制一款‘夜游’(Zonda Revolución),全球仅此一辆。哑光黑的车身,配上深蓝色的碳纤维拉花,象征我们夜晚的沙漠与海洋。引擎盖和侧翼将烤漆绘制我们的国旗徽标。不止是外观,它的每一个部件——钛合金排气、陶瓷刹车系统、特调的AMG V12引擎心脏,甚至内饰的每一块皮革缝线,都将是这个星球上能找到的、最顶级的、独一无二的。预算大约一亿美元。它将完美契合我的身份,也代表我们家族乃至国家的气度。” 他微微扬起下巴,这不是炫耀,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宣告,仿佛这本就是他与生俱来的配置。
哈立德听着,微微颔首。这符合他对长子的所有期望:卓越、昂贵、无可挑剔、代表着最高层次的体面与力量。他的目光转向次子。
拉希德接收到目光,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平淡地陈述:“我和马自达总部工程部门沟通了。他们正在为我特别调整一辆新的FD3S Spirit R型号,基于N1赛用规格强化,但会重新调校ECU和排气系统。”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浪会得到控制,至少……不会像今天这样,引发不必要的联想。”
他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极其客观、甚至带点研究态度的口吻黑色幽默道:“整车的预算,包括备用引擎和所有定制强化件,可能还抵不过帕加尼‘夜游’的一个锻造轮毂。” 这幽默冰冷干燥,没有任何自嘲或羡慕的成分,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有趣的物理常数对比。
哈立德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对比太过悬殊,以至于那点幽默感都带着刺。
拉希德却仿佛没看见,继续说了下去,语气依旧平稳,却让房间温度骤然降了几度:
“不过,无论是价值一亿的帕加尼,”他微妙地停顿,省略了那个令人尴尬的对比,“……还是我的车,到了多哈,都请务必小心。”
哈立德的心猛地一紧,那股刚压下去的不安再次探头:“小心什么?”他追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警觉。
拉希德的目光平静地掠过父亲,又极快地扫过法赫德,最后落回空中虚无的一点。
“小心人间潜藏的‘撒旦’。”他答道,语气平淡得像在提醒他们记得给车加油,“不是转子引擎发出的那种噪音。是躲在繁华背后,觊觎着一切,准备随时摧毁所有‘完美’的那种。”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视线似乎若有若无地指向哈立德,“哦,有时他们会西装革履,喷着高级古龙水,坐在谈判桌的另一端,对您露出最标准的微笑。”
然后,他的目光轻轻扫过法赫德那辆尚未存在的、完美无瑕的帕加尼幻影。
“而速度再快的车,装甲再厚的车,也未必能每次都躲开他们精心铺设的……‘路障’。”
“Khalas! (够了!)” 法赫德立刻皱起眉头,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打断了他,“拉希德!又在说不吉利的胡话!哪来的什么‘撒旦’、‘路障’?那是全球顶级的盛会,安保级别最高,汇聚的都是名流巨贾!你的脑子里除了那些破损的零件,就不能装点正常的东西吗?” 他转向父亲,语气轻快起来,试图驱散这突如其来的晦暗,“父亲,别听他危言耸听。他根本不懂那种场合意味着什么。我们需要讨论的是如何在车友会上展现我们的实力和风采!”
哈立德没有立刻说话。他看着次子那张过分平静的脸,又看看长子那不耐烦的、全然不以为意的神情。拉希德的话像一枚冰冷的针,刺入了盛大宴会华服下隐藏的皮肤。西装革履的撒旦?谈判桌对面的微笑?
他猛地意识到,拉希德指的,根本不是虚构的妖魔鬼怪。
他指的是那些即将在石油峰会上碰面的、笑容可掬却各怀心思的各国能源巨头、金融大鳄、地缘政治的操盘手。那些隐藏在合作协议与杯觥交错下的贪婪、算计与凶险。
而法赫德,他完美的继承人,却只听到了对车友会的扫兴诅咒。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愤怒都更深、更冷的寒意,悄然爬上哈立德的脊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