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恩的爆燃

宫殿内部，冷气依旧充足，却仿佛被方才室外那持续不断的声波暴力涤荡过一遍，残留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神不宁的震颤。昂贵大理石地面光洁如初，镶嵌的金箔和繁复的伊斯兰几何图案在穹顶灯光下静默闪烁，却奇异地失却了往日的沉静威严。

拉希德步入门厅，靴底敲击地面的声音清晰而孤立。几个侍者垂首躬身，动作比往常更迅疾几分，视线谨慎地避开他，仿佛他周身还裹挟着那辆银色怪兽的暴躁气息。

他径直走向主楼梯，步伐平稳，没有半分迟疑或忏悔的迹象。刚踏上二楼铺着厚重波斯地毯的走廊，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便从里面被猛地拉开。

哈立德酋长站在那里。他显然早已站在窗边目睹了广场上的一切，或许更早，从那不祥的声浪第一次撕裂宫苑的宁静开始。他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努力维持着父亲的威仪和统治者的镇定，但眼底翻涌的怒火与一种更深沉的、被冒犯了的惊扰清晰可见。那不仅仅是对噪音的厌烦，更像是一种固有的、神圣的秩序被粗野工具强行撬开的愠怒。

不等拉希德开口，甚至不等他完全站定，呵斥已然劈头落下，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愈发冷硬：

“Yislamoo ‘ageek… （愿主惩罚你的叛逆…）” 这句诅咒般的祈使句脱口而出，带着滚烫的失望。“那根本就不是车该有的声音！” 他手臂猛地一挥，指向窗外，尽管那里此刻只剩下安静得过分的花园和几辆刚刚停稳、显得格外笨拙臃肿的劳斯莱斯。“那是 Shayatin （恶魔）在喘息！是地狱熔炉的破风箱！你开着这种东西，招摇过市，惊扰生灵，亵渎宫廷的安宁！你究竟想做什么？！”

拉希德在父亲面前两步远处停下。他微微抬着眼，脸上那层纵深的滤镜完美地过滤掉了所有可能被解读为挑衅或辩解的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学术探讨般的平静。

“Mazda FD3S，”他开口，声音平稳，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和哥哥的Pagani Zonda，本质上都是内燃机驱动的交通工具，父亲。” 他甚至极其轻微地偏了一下头，似乎在组织一个更易懂的类比，“就好像黑虎与白虎，都是虎科动物，基因序列差异极小，仅在于毛色表达。它的咆哮未经调校，原始了一些，怠速时转子密封片的摩擦声频，确实容易让人联想到……磨损的机械，或者，如您所说，恶魔在磨牙。”

这种冰冷的技术性拆解，这种将骇人声浪归咎于“未调校”和“声频”的轻描淡写，像一瓢冰水泼入滚油。哈立德的脸色从涨红转向一种更深的青白。他需要的不是解释，是认罪，是忏悔，是保证永不再犯。

“诡辩！” 他低吼一声，截断拉希德的话，仿佛再多听一句都是污染。“去静思室！现在！我已告知大伊玛目，他会引导你思考何为敬畏，何为体统！”

拉希德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计算完毕的光。他没有争辩，甚至没有露出丝毫抗拒。只是极轻微地颔首。

“是，父亲。”

静思室位于宫殿西翼一角，远离主要生活区，陈设简单，只有跪垫、矮桌、一部古兰经和净化用的水壶。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旧书页的气味。

年长的伊玛目早已等候在内，面色凝重。他显然已得知前因后果，看向拉希德的眼神里充满了忧虑与一种准备进行严肃教化的决心。

然而，接下去的几个小时，情况完全超出了伊玛目，乃至随后悄悄询问情况的哈立德的预料。

拉希德跪坐在垫子上，姿态标准，神情是近乎过分的专注与虔诚。当伊玛目引经据典，告诫他应远离那些引发“邪念”和“喧嚣”的事物，应感恩安拉赐予的宁静与富足时，拉希德不仅全盘接受，甚至开始活学活用。

他引用《古兰经》中关于安拉赋予万物“天性”（Fitrah）的经文，声音平和而确信。

“伊玛目，您教导的是。万物皆有其天性，受主指引。那台转子引擎，”他抬起眼，目光清澈，毫无戏谑，“它虽出自人工，但其核心的三角转子往复运动之理，精妙绝伦，远超寻常活塞引擎的桎梏。这难道不是一种天赐的智慧体现吗？我确已使火为他们效力。’ （《古兰经》21:69） 主能使烈火顺从易卜拉欣，能使大海为穆萨分开，那么，使一堆破碎的金属重新获得狂暴的生命，以此彰显祂造化万物、掌控一切的权能，又有何不可？”

伊玛目怔住了，试图反驳：“但它发出的声音……”

“声音？”拉希德接口，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探讨的热忱，“您听过沙漠风暴呼啸吗？那是主的伟力。您听过地底石油奔涌吗？那是主的恩赐。这台机器，它来自一堆被遗弃的、‘全损’的废铁，我仅仅稍作修复，它便重新迸发出如此强劲的生命力，又该如何解释？它的燃烧如此爆烈而充分，这难道不是一种……迹象（Ayah）吗？”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清晰，每一个音节都落在寂静的室内，敲打着听者的神经，“若非蒙受主的恩典（Fadl），赋予它超越钢铁本身的生命力，它怎能从彻底的毁灭中归来，爆发出那般……纯粹而原始的力量？我们岂能因赞颂的形式不合乎我们的习惯，就断定它来自恶魔，而非主的奇妙作为？”

他谈论那台恶魔喘息般的机器，用的全是虔诚无比的词汇：天赐、恩赐、蒙恩、礼赞。他将机械原理与宗教教义娴熟地编织在一起，逻辑严密得令人窒息，表情真诚得无懈可击。

最后，他微微偏过头，重新看向伊玛目，眼神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只有求知的渴望：“就像经文中所启示的，死亡之后的复活，本就是最大的神迹之一。我只是……在一台机器上，目睹了微小的缩影？”

伊玛目张着嘴，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他一生致力于诠释经典，却从未遇到过如此……硬核的、将神圣教义与粗暴工业力量强行嫁接的诡辩。他试图从其他角度引导，但拉希德总能迅速而精准地回到“主的恩典体现在万物精妙设计”这个核心论点，并用大量工程技术术语将其包裹得坚不可摧。这比直接的亵渎更加……荒诞，更加难以驳斥。

斥责他？那仿佛是在质疑“蒙恩”本身存在的无限可能。赞同他？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几次交锋（或者说，单方面的经文与技术混合输出）后，伊玛目感到一阵无力眩晕。他最终几乎是踉跄着走出静思室，对等候在外的心腹侍从摇了摇头，脸上是混杂着困惑、挫败和一丝被颠覆了的茫然。

“他……”老伊玛目声音干涩，“他对经典的熟悉……远超寻常学子。但他的应用……Astaghfirullah ……”

消息很快传到哈立德耳中。他坐在书房里，指节重重按着太阳穴。儿子没有被静思室教化，反而用经文给那台该死的机器做了场骇人的祝圣？一股更深的、无法言喻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愤怒依旧在，但仿佛一拳打在了裹着天鹅绒的合金钢板上，反震得自己手骨生疼。

那辆银色RX-7低沉、爆裂、不规则的咆哮声，似乎又一次穿透了厚厚的宫墙，在他耳边阴魂不散地响起。

这一次，那声音里仿佛真的带上了某种……被“蒙恩”后，愈发嚣张的、爆燃的邪气。